江念与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方一抬眸便透过细纱窗看见了空中翻卷的残云和随风动的青绿新叶。
“醒了?”
江念与抬手遮光,听得耳畔响起一人慵慵语声,先是一愣。
那人见他不言,于是探身近前,昏影遽然间遮挡住外头光亮,将他笼在其间。
江念与闻声知人——陌成谢家了不得的长公子说话向来带着无端的嘲意,同他那性子一般恶劣。江念与垂了垂眼睫,出于礼数,还是耐着疼,扭过头去。
谢尘吾的目光跟着江念与动,对上眼后,二人皆未移开。他抱臂坐于床头木椅上,眼底寒凉,只一味俯视着床上伤患,瞧不见半分怜悯的意思。
实话说,江念与同他本就不对付,尤其讨厌他居高临下的模样。他微微拧起眉心,尚未来得及开口,又听谢尘吾不咸不淡问:“要扶你起来吗?”
江念与颔首,这才发觉嗓音有些发哑,吐出口的字句都带了些血腥味:“都结束了吧?”
谢尘吾以手揽住他肩前顿了顿,却还是在下一刻握住肩胛一角将他小心扶起:“嗯。齐时负体内有块墨家兵符碎片,善后之事都交由若家人了。”
方醒时尚没发觉,这会屋中浓郁药味直直窜入鼻腔,江念与不禁蹙了蹙眉。他轻轻挪动双腿,虽伤处隐隐作痛,但见未伤及筋骨还是长舒出一口气来。
谢尘吾瞥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破天荒觉得那江念与到底也是个凡人,尚不足以冠上“千江孤灯”之虚名。
他也不过是落在地上的余晖,哪里似天上月了?
他的目光落在江念与身上,如是千江深雪笼寒夜,冻得人发寒,可江念与没理会他不加遮掩的审视,已然倦于同那内里寒凉之人周旋。
奈何,他心中有个疙瘩,总硌得他心底发痒。
他犹豫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你怎不去休息?你不是近三日未眠了吗?”
谢尘吾闻言,反倒勾唇笑了:“你恐怕不知自己昏过去几日吧?整整三日了。顾於眠的伤没你这般重,卿序还在那边侯着呢。”
“不提也罢。既醒了便快些把药喝了,你昏迷的时候,那药总灌不进去。”谢尘吾不知怎的又顿了顿,愕然问,“你没有顾於眠那毛病吧?他每日喝药跟别人要杀了他似的,也就严卿序有那耐心劝他……”
江念与没力气,只轻轻摇了摇头。不曾想,谢尘吾又笑了,他眼尾稍弯几许,薄唇上扬,未尝窥见过的明朗模样令江念与一时间清醒不少。
“你病了倒像那无齿幼兽,终究顺眼些。”
“……”
谢尘吾的话来的没头没尾,江念与瞥了他一眼,实在没力气搭理他,于是默默坐着,一言不发。
“先喝药吧。看你现下应是没什么力气,你便把嘴张了,我帮你把药给倒进去。”谢尘吾自顾自说完就起身端药,一副无论如何都要给人灌进去的架势。
“……”
“你咬着牙做什么?把嘴张开……”
“谢公子……没侍奉过人吧?”江念与别过头去,将嘴闭得很紧,是真怕那蛮横子将药往他口中灌。
谢尘吾冷笑一声:“谁配得起我来侍奉?”
“看得出来……”江念与又抬眼看了看他,“还是麻烦谢公子帮我拿个勺来吧,我自己喝就好,不劳烦公子了。”
谢尘吾这次倒是什么都没说,乖乖去拿了个勺来,那药碗同勺下一刻便被谢尘吾送了过去。
江念与身上密密缠了不少布,或深或浅的裂口随他的挪移而扯开,握住勺柄的刹那间,他的手重重颤了一下,谢尘吾见状将药碗稳当端远去。
“你这可是能自个喝的模样?不过是让人喂你喝药罢了,又不是要你性命,至于你如此戒备?”
“……”江念与疼得说不出话,憋着一口气摇头。
“倘你不愿对碗饮……”谢尘吾瞧了眼手中碗勺。
“我喂你吧……”
谢尘吾没容江念与拒绝,江念与便也乖顺地仰首咽下递到唇边的药。只是那谢尘吾喂药太急,总是磕碰他的齿,江念与没力气动怒,整个人晕乎乎地瘫着,药沿嘴角淌出去还得靠谢尘吾拧着眉拿帕子擦。
好在没一会药碗便见了底,喂完药,江念与只瞧见谢尘吾匆匆离去的背影,很快画屏后便响起谢尘吾洗手的击水声。
江念与笑了笑,又在床上倒下了。
谢尘吾提前备好了数盆水,洗了很久,在终于满意地擦干手回来时,江念与的眼神已有些朦胧涣散,问话也不答,模样瞧着并不清醒。
他用手背轻轻抵在江念与额前,见江念与未发热,于是收回手去,也不说话,又默默在床头木椅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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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中,木床边坐着个温润如玉的纯良公子,公子手中端着个白瓷碗,碗中缁色的药已近乎见底了。
那公子每舀起一勺药,床上坐着的伤患便拧紧眉,尤其艰难地张嘴将递至唇边的苦药含入口中,发着颤咽下去,继而发出一声心如死灰般的叹息。
“兵符怎么办?”顾於眠忍住将药吐出的冲动问。
“眼下局势动荡,恐怕放哪都不安全。”
“那便放在锁灵囊里贴身带着吧……多少安心些。”
严卿序面上含笑,手里握着一干净白帕,他轻轻帮顾於眠拭去嘴角淌出的药,动作温柔,同他那性子一般,像是捧着和璧隋珠,生怕碰坏了。
“今早,萧家主差人送了信来,说是墨邹体内的兵符他会仔细保管好,让我们无须担心。此事倒如於眠所料了,萧家主此般交疏吐诚着实不易。”严卿序那温润语声如白珠落玉盘,口中言语却分明是些隐晦的争斗。
“但我们就是顺着设局人之意,把兵符都收入囊中了,又能如何?那人分明已凑齐可号令百万亡魂的墨家兵符,又为何要任其分散各地?”
“敌在暗,我们在明,既已处不利之位,暂且也只能行一步看一步了。”严卿序又舀了一勺药,送到顾於眠嘴边,“於眠,不要咬着唇……也不要咬牙……把嘴微微张开就好。”
顾於眠眉头都拧在一起,憋着气这才又咽下一口药来:“墨家兵符之事万不可声张,这世间欲练唤魂禁术之人难以计数。”
顾於眠尤其讨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感,心底不悦却并不显露于表,面上仍旧从容。
“砰——砰——”
严卿序方一搁下药碗,突闻屋外响起一阵些许急促的敲门声。
“两位公子,有贵客来找您俩嘞。”外边小厮怕屋中人听不清,还抬高声喊。
俩人皆未请客,也不知来者是谁,见小厮那般急切,都有些困惑,严卿序于是站起身来,温和道:“请他进来吧。”
只听“吱呀”一声,一身着轻甲的男子踏入屋内。
顾於眠扫了他一眼,见来人身材高大健硕,背阔肩宽,脖颈间一道牵入衣的长疤更令狠戾猛将之风一展无遗。
“严公子、顾公子,”那人声音低沉浑厚,威风毕露,“前几日之事我已有耳闻,多谢几位公子拔刀相助,苏某在此替这禮间百姓谢过几位公子了。”
言罢他恭恭敬敬地朝二人抱拳行礼。
严卿序也向他作揖行了个礼,这才问:“不知阁下是?”
“安晏四营将军苏缭亦。”他自怀中取出封信,一双眼盯着严卿序,如鹰隼取物,“我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托。”
闻言,顾於眠直起身来。
顾於眠同他有过几面之交,苏缭亦其人是禮间苏家的,说的平常点,便是许昭安他家邻居。
巧的是他家也有个二子,名唤“苏衔慕”,那孩子生性温和柔弱,偏偏生在了武将世家。因其不擅武,又生性优柔寡断,故常被他哥苏缭亦骂的狗血淋头,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每回许昭安路过他家门口,总能遇上苏缭亦在训他弟,不禁感慨一番自家哥哥有多疼自己,那可真真是捧作手间宝呐!
但苏缭亦作为一个不会术法的凡人,他能击败一众世家擅术法者当上四营主将,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人们多道他“煞气传四野,百战终成王”,世人不知苏缭亦在前任将军的手下杀了多少欲破关的贼寇才终于赢了个“武将军”的美名。
六年前刚及冠的他在半个营遭敌军设伏围堵的情况下,单枪匹马硬是将敌军给逼入了自己设下的埋伏圈,逆风翻盘,反败为胜。
顾於眠不擅记人脸,不熟其面容,但他这名声实在太过响亮,连十五族人都要敬让几分。
“原来是苏将军!是在下有失远迎,不知苏将军此番远道而来,所为何事?”严卿序是头一回碰上苏燎亦,但同那般杀气腾腾之人面对面站着却也不露慌色,他冁然一笑,举止从容。
“我本就是不通术法者,干不了除妖灭邪之事,平日里用的也皆不过十五族人注了灵力的法器,但奇闻异事见的也不算少了。”
苏燎亦压下眉头,偏身瞧向床榻上正襟危坐的顾於眠:“顾公子也知道,禮间向来春暖,还未曾见过四月飞雪的。但许地东边已下了几十日的雪了,天寒地冻的,据说那处冻死的亦或寻不到踪影的人愈来愈多了。”
“竟有此等怪事……”顾於眠蹙起眉,“只是念与现在重伤恐无法……”
“念与既受了伤,那便让他好好休息,我替念与陪你们去可好?”
那屋外语声来得突然,字字跳跃,听去若清潭锦鲤遽然蹦起,又爽快归去。
三人闻声皆回头,又听得一人大步而来的足音,原以为是个飒沓男儿郎,谁成想一掠入眼的却是只玉面狐狸。
来人红衣胜血,乌发皆披散于肩,少许以赤绸束起盘在脑后,一柄红玉簪映照日光灿灿。再观其面,眼尾微长,一双眸子含情脉脉,却偏偏剑眉铺展,面上棱角分明,浑然若泡浸了百年的烈酒,浓颜与柔情杂糅无间。
他勾唇笑着,分明是男子,却媚得很,说话难听些便像是秦楼楚馆里头的卖笑小倌。可其实他身量颇高,比身侧铁血将还要高些,因而实在难凭只言片语来概括模样。
“长停?!你怎么来了?你腿伤好了么?!”严卿序愕然,前些日子看见他时,他尚病蔫蔫地瘫在木制的机关椅上,尽管其中定有他装可怜的成分,可伤势好得也实在太快了。
“怎么?卿序不愿我来?”魏长停一把揽住严卿序的腰便将人搂入怀里,瞧见严卿序那副无奈却又不挣扎的模样后,这才高高兴兴地撒开手去。
他倒也不客气,兀自拖了把木椅过来,便在顾於眠床边坐下了。
四目相对,魏长停的目光直白露|骨,顾於眠的眼神从容清澈,无人躲闪。
魏长停乃渭于魏氏长公子,是个跌宕风流之人,有才且多情,平日里最喜吟诗作画,可惜他性子轻薄,总喜欢拈花惹草,乃秦楼楚馆的常客。
他尤擅掇乖弄俏,撒泼耍赖的本事在一介同龄公子中无人能敌,却也偏偏是这么个纨绔子,同严卿序、谢尘吾二人是竹马之交。
顾於眠初见魏长停是在三年前的虚妄山试炼,二人说不上有多熟识,只是魏长停善与人交,甭管交情深浅,他皆当是至交来对待,故而眼下场面尤似老友重逢。
“三年不见,於眠果真愈发的脱尘出俗了,当真是个百不一遇的美人呐。”
魏长停风流惯了,他的长指轻轻在顾於眠面颊边拂过,轻佻的话音一落,便握住了顾於眠的手。
这么个举动没惊到顾於眠,反将严卿序吓了一跳。被晾在一边的苏缭亦蹙起眉,眯了眯眼。
“长停,”顾於眠莞尔一笑,眉目弯弯,若春山来风,“别来无恙。”
魏长停瞧见他那灿烂模样,眼中笑意更深几分,只是顾於眠要将手抽出去时,魏长停却将他摁住了:“别着急呀,我帮你把把脉先。”
顾於眠没理由推辞,便也任由他去了。只是那魏长停把着把着,眉心便拧了起来:“刚受的伤倒也没什么……只是,旧疾难愈,伤的可是筋脉血骨,得找名医瞧瞧,别拖成了大病。”
言罢,他这才起身道:“昨日我我族探子来信说念与伤了,我寻思渭于苍巡之位不可无人,恰我伤已无碍,由我替他便是。”
方正经一刹,那欢脱之人便又满面喜气地蹦出句:“许久未见,相思成疾!我得先看看尘吾去!”
话音一落,他便拍了拍二人肩转身离开,只是走的时候还不忘连带着拍拍苏缭亦的宽背,给他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