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带着些狼狈赶上魏长停时,魏长停却是满脸疑惑。
“你们方才去哪了,一回身便不见影了。”
所幸魏长停不是什么遇事便慌的人物,知道两个大男人丢不了,便只继续用那他那把名家铸的虚翳剑砍着前边挡路的枯枝,还不住对剑喃喃,“委屈你了……”
“陨懔阁来过了。”,严卿序也上前去搭了把手,拨开横斜出的枝干,稍没注意,枝上雪便落了一身。
“遇着谁了?”
“祁赦,温舆。”
魏长停听了似乎也不惊,只勾唇笑笑,“近来陨懔阁动静挺大的,听说懔组那两位放火烧了李家的禮器阁。只是李家消息封得严实,没几族知道这事,也不知道损毁程度如何,你若想探听这事,还得会会临焉。”
听到这话,顾於眠同严卿序都是一愣。
区区陨懔阁刺客怎会狂妄到偷袭李家?
自平意之争后,李家便成了十五族中最为富裕的一族,暂不提那李家府邸雕梁画柱,只嫡长子李临焉那一身的行装都能令其他世族公子咂舌。
也因此,禮间都道,纵李氏入尘,也终究还是万世不改之天子,就李家那气势震山河之府邸,便是座万人的城!
富埒陶白,赀巨程罗,李家积玉堆金,富轹万古,仅一次出行便是朱轮华毂、挥金如土。
幸而,李家人待民不傲,待族不矜,禮间四族也才能和睦融洽至今。
但说起李临焉,倒也是个名声在外的公子。
人皆道,谢家傲骨,千金一笑,而这李临焉则是千金都买不来他一身的行装。
富贵乡多养纨绔子,然而李临焉却像条金银河中扑腾的鱼,寻不到水。
他谦逊温和,然而郁闷得悲惨,如囚鸟望空,心中是极其羡慕禮间那逍遥自在的若公子若讱的。
生来锦衣玉食却又偏早早见识了人世险恶,成日里净同金银珠玉打交道,他倒也厌烦。
又因祖辈家牢业固,他便生了些迷茫,总不知自己该往哪去,像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空空地在人间飘荡。
槐南一梦终成空,李家基业又能撑多久?
正因不知,他才觉得无助与窒息。
言归正传,李家东面的禮器阁是名扬四海的存在,代代相传,千百年屹立不倒。
各地的精巧玩意,不论是那百权的机关□□,还是渭于的熏香丝笺,亦或陌成的金箔玄书,无奇不有,无所不具。
李家这么个靠金银垒起防线的宗族竟也能遇上刺客放火烧屋的事,也真是禮地空前绝后的大事了。
但,推本究源,陨懔阁究竟为了什么?
顾於眠是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们要是贪图钱财吧,倒不如和李家摊牌,反敲一笔……
“呦,到了!”,魏长停的高呼生生将神游的顾於眠拉了回去。
几人拨开挡路的枝桠,果然看见了石筠村同其间歪歪斜斜的屋子。
严卿序没先去闻风那屋,而是先进了莫老人屋里。
果然尸骨都寒透了,莫老人僵硬地躺在泥地上,身边还放着严卿序那纹饰讲究的大氅。
严卿序没说一句话,只默默地帮老人把眼给合上了。
他又仔细地瞧了瞧莫老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出人意料地,竟不似刀伤。
那伤像是自内而外破开来的,如同什么东西从腹腔中钻出,生生将皮肉扯裂。
不似陨懔阁那群舞刀弄枪的刺客的行事,却似被邪门的术法给一击毙命。
严卿序叹了口气,推翻了自己先前对陨懔阁的怀疑,他又轻轻将那条玄色的大氅掀起,盖住了老人的身躯。
究竟为了什么,非要向平民百姓出手?
或许本来便没有理由,这世间杀人为乐、嗜血成狂者众,遑论人鬼不分,妖魔作乱。
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严卿序只若口中含了颗苦杏仁,连累平民百姓的愧意迟迟散不掉。
他想要的是太平,焚痕剑上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安定。
但他知道,他穷其一生都守不住休明盛世,金戈铁马也换不来永世太平。
所以,他愧,他伤。
但咽下不甘还是要起身来,他恭恭敬敬给那老人的尸身行了礼,这才退出屋外,将柴门掩得严实。
另一边顾於眠不愿再去看莫老人的惨状,他扼住心底快要涌出的癫狂感,深深吸了几口气,兀自打量着闻风那不大的屋子。
先前闻风还在的时候,顾於眠便清晰地感觉到这屋子给人些说不出的异样感,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顾於眠用法术扫过周遭,却是一无所获。
“哦对了,於眠,你知道么?除了闻风和莫老人,其余几户人家早都死完了。”,魏长停不合时宜地插了句。
“什么?”
“我方才觉着这村子实在古怪,这大雪封山的,总不可能一直在吃人,怎么都得像闻风一样出去找些树皮野菜吧?但入村以来除了他们俩,我是半个人影都没看见。于是我去敲了几户人家的门,想着问些话,但都没人应。我当他们和闻风那小子一样蛮横,便把门踹开了。”
魏长停顿了顿,才继续,“里边无一活人,却是每家都瘫着些零碎白骨,有的还连着些未腐的皮肉……但都有些年日了。”
“……怎会这样?莫老人方才……不还提村人的吗?”
不。
顾於眠一刹心惊肉跳。
他提了什么?提多少人因寻路而一去不返。
他从未提及自己与乡人的相处!
惊悸难定,这石筠村究竟是怎么了?
对于他而言,最为可怕的不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鬼,而是明知劲敌当前,自己却若无头苍蝇盲目乱窜。
究竟从哪步开始走错了?从相信闻风起,还是从莫老人打开门起?亦或者……从踏入石筠村起……从入山起?
顾於眠一下震悚,“这村子叫什么名字?”
“石筠村啊,”,魏长停有些诧异,“於眠,就这会功夫,你连这村的名字都忘了?”
“谁告诉我们的?”
“就领我们上山的那老头呗!”
“我们如何知道这里是石筠的?”
“这……莫老人方才不也说过么……”
“倘若这里不是石筠村呢?亦或者这里不是现在的石筠村呢?”
“什么?”,魏长停的诧异都写在了蹙起的眉上,他是真的搞不懂眼前人在想些什么了。
“我们为何信这里是石筠村?就因为我们踏着风雪寻到了山里的一点人烟么?”
“闻风说他把命给了恶鬼,那究竟还有多少人把命给了恶鬼呢?”
魏长停没能跟上他,整个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顾於眠兀自拾起地上三指粗的枯枝,在雪地里画出北斗七星来,这非什么玄虚的阵法,只是引路用的。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同空中七星相呼应,足以指示东西南北,最适合于这种风雪天使用。
只是,这七星不知怎地,缓缓转着,一会指向顾於眠左边一会又绕到右边去。这会,魏长停已是目瞪口呆。
顾於眠这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总有些不适,原是那辨不得东西南北的恍惚感将自己牢牢攥在手心。
八年前许三爷许临不顾他人劝阻毅然决然地登山,莫老人怎会一点都不提及?向来喜欢刨根问底、不罢不休的许临又怎么会一点记载都没有留下?
只能有一个答案——这石筠村早在八年前许临上山前便已经不存在了!
像是有什么突地浮出水面一般,圈圈涟漪在心间荡开。
人吃人的惨剧早就使石筠村成了一片恶鬼亡魂长聚的阴邪之地,也是在此之后,苑山才真正成了怨山。
霎时间冷汗涔涔,他这才明白,先前几人入村察觉到的眼神不来自于人,而来自鬼。
“这……”,魏长停撩起额间垂发,抖落了其间凛凛挂着的碎冰。
“没有方向……寻常阵法根本不会寻不到方向,北若非北,骗得了人,骗不了这七星指路阵……”
“所以这究竟是哪?”,魏长停本一副倚着门地慵懒样,这会也挺直了身,皱眉问。
“梦,”,顾於眠踩上吱呀响的木阶,“说是幻境也成。”
像是刹那拨云见日,迷雾中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
陨懔阁之所以来无影去无踪,不是他们出神入化的术法使然,只是脱离幻境,便若身处两地。
而莫老人呢?大家都想着往村外跑,也因而身首异处。却只有他一人回到了石筠村。
为何?
挨了好运么?
还是因为每个回到了石筠村的人都只是自己以为而已?
所有人都活在梦里。在各自的梦里,每个人都是幸存者,每个人都自以为活了下来,殊不知是活在了哪个无间地狱。
苑山人永远也走不出幻梦,没人知道自己已然非人,而是徒劳在错觉中活着。
“依你所言,既莫老人活着,所以这是莫老人的梦?”,魏长停又问。
另一屋的严卿序恰好带着些凝重走出门来,顾於眠瞥了眼严卿序那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摇了摇头。
不对。
“他也死了不是么?”
他为何会死?这不是他该是他为自己编造的梦吗?怎会就如此死了呢?
已是梦中王,缘何死得凄惨?
还是不对,远没那么简单。
从始至终在忙活的人,挣扎于苑山的,只有闻风一个而已。
莫老人从始至终没有提及父母妻儿,只若一个行尸走肉地存活于世间。
而闻风不一样,他亲眼目睹胞妹死于易子而食的石筠,又为了生存不得不弑父杀母。大雪封山,是他给莫老人带去野菜树皮;寒冬凛冽,嗅不得屋中腥臭,他却清楚哪家存有尸骨。
这是闻风的梦。
在他的梦里,他以一腔扭曲的正气,与恶鬼周旋,换得暮春雪,冻死无情人。
在他的梦里,该死之人皆死无葬身之地,该活之人在寻过出山路后也能安然回返。
他只不过迷蒙中错以为恶鬼予自己以救命稻草,因而他从未见过那人的脸。这也是为何其余人家里干干净净的无一丝半点阴气,偏偏闻风这屋子怨气惊人。
莫老人会死,是因为,梦主人闻风死了。
而闻风已死,梦却不散,则是因为这梦本就不是闻风造出来的。
再言之,那对喜尸不纠缠顾於眠不是因为他们不想杀人,是他们在虚无缥缈的梦中本就触不到顾於眠。但超脱于现实与虚幻的顾於眠却可以轻松杀掉喜尸。
天不公。
不公的是罹难者惟有梦中才能活下去,非梦之所连一个活人都没有!
还有呢?
究竟背后还有什么是他没想到的?如何破此阵?这阵究竟是什么人设下的?
顾於眠望着无边的白雪思索着,愈是迫切地想望穿这风雪,愈是头疼欲裂。
魏长停揉了揉眉心,“我理理思绪……”
严卿序沉思了会,道:“既这阵是闻风之梦,他所期盼的消散了,那……岂不是厌恶的,会卷土重来么?死人可会醒?”
醒?醒!
顾於眠终于知道了“怨山葬白骨,凄凄送亡人”之意。
苑山外的人不敢入山,怕成了活死人,入山即入梦,顾於眠他们现在可不正是活死人吗?
他们需要从虚无梦中醒,又该如何做?
既然死者存于梦中扮生者,那便是死生倒置,死便是生,生即是死!
“卿序帮个忙吧?”,顾於眠笑着回过身去。
“什么?”
“杀了我。”
“……”
严卿序和魏长停仔细琢磨了一下顾於眠的想法,这才犹豫着点了头。
只是终究放心不下,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作出决定的,任谁死在这,都不好交代。
于是,三人变着法子试梦,终于在一遍遍地御剑失败同召亡人失败后确信如今处幻境中来。
要死也得死的容易些,可不能互相欠下人情债,任谁来杀人都不大乐意,三人于是一把火烧了闻风那阴森森的屋子。
“哥哥们帮你把所谓罪恶给烧了吧?要什么暮春雪呐~”,魏长停勾唇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