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是个很纯粹的人。纯粹的意思,不是说他为人简单易懂,而是他做事是有底线原则的;偏离这个原则的事情,他绝不会做。
这个原则就是,一切都只为终极目的服务。为了终极目的,一切皆可舍弃。
“喵呜~”被他称作“冰冰”、同时被秦兵称作“小垃圾”的小白猫亲昵的蹭了过来。秦兵还没回来,可他马上就要出发去西北了,这让他多少有些遗憾;可为什么会感到遗憾,他也不知道。
时间果然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可以消弭一切,无论爱或是恨。他一面平静的对西北目前那些叛乱的回鹘人起了斩草除根式的杀心,一面很无所谓的对比起了柳余缺和秦兵。
柳余缺对他是好,阳光普照的好,并不会因为他是谁而有所区别;秦兵对他也是好,冰山上开出鲜花的好,但底色终归寒冷刺骨。秦兵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可还是忍不住想要亲近……就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浮于水面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百无一用,但图心安理得。
以上只是在他脆弱的情绪汪洋恣肆时的狂想。冷静下来,他还是那个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沈夜北,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切勿马上去西北。”
这是秦兵离开这里之前给他留下的亲笔信。信很短,秦兵在这句话下面又加了一句:
“让回鹘人杀。杀够一百万人,等舆论发酵到极致,你再去收尾。”
秦兵向来很冷静,冷静到连他都无法望其项背。回鹘人在将来的岁月里必然会把西北地区所有华族人变成“两脚羊”烹而食之,这件事,这个国家的顶层精英人人皆知,但占人口99%的基本盘是不知道也无法理解的。她知道沈夜北要干什么,所以她必须尽力阻止他这么做——
虽然她也知道,他不会听自己的。
他又要杀人了。
上次没能清算的势力,这一次必须清算,然后才能一劳永逸。
而“彻底清算”,是要死很多人的。这个“很多”,二百万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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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地区自唐以来,回鹘人迁居此处后大约繁衍出二百万人。对比九年前西北之乱前的华族人口,两族比例大概在一比十二。然而回鹘人拥有共同的信仰的文化,其族群极为封闭,几乎与华族人不通婚、不往来,除了做生意就没有其他的交集。他们从沙漠地区带来的极端教义让他们极为仇视华族,太平盛世还好,两族还可相安无事;一旦乱世出现,教义就会让他们立刻团结起来,迅速转化为针对华族的蛮族屠夫!
沈夜北来到西北都护府时,当地华族官员都跑的差不多了。这群做题家“精英”们又奸又滑,知道大事不妙之时三十六计走为上;可当地的华族百姓却还是若无其事的继续生活着,丝毫没意识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的军队还在路上。他这次来也是非公开的,身边只有养子沈崇泽和特地选出来的松江军校毕业生。这些年轻人十分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议论个不停,但没有谁愿意(敢)靠近他自找不快;唯独沈崇泽跟屁虫似的鞍前马后,恨不得给他捶肩捶背以尽孝心。
几年不来,西北已经被马涉江等大族折腾了个天翻地覆。黄土飞扬的泥土路完全没有翻新的痕迹,街上到处都是带着黑帽子围着头巾的大胡子回鹘男子,偶尔有几个华族也是谨慎的弯着腰行色匆匆,好像生怕被什么盯上似的;至于女人,他们这一路上几乎就没看过几个女人——偶尔有那么几个,也是在男人的陪同下,浑身裹在黑袍子里,连眼睛都没露出来,远远看去仿佛一坨一坨的移动式黑色麻袋。
年轻的军官们不以为意。他们嗤笑着这些来自落后偏远地区的愚昧百姓,嘲笑着这些愚昧百姓令人堪忧的审美。只有沈崇泽轻声说了句:“这还是华夏的土地么。”
沈崇泽,在沈夜北身边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沈夜北看过的那些书他每本都会跟着看,哪怕并不感兴趣。因此对于沈夜北的思维方式,他这个做义子的简直如肚中蛔虫般一清二楚。沈夜北“嗯”了一声,似乎也有意考验他:“说下去。”
“父亲。”沈崇泽毕恭毕敬的微微低头,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泛起狡黠的冷光:“奥斯曼帝国甚至萨拉森人、波斯人那一套‘传统’,仿佛在此地一比一复刻了。”
他进而壮着胆子,献媚似的眨眨眼:“看着就闹心,要不全宰了吧,父亲?”
沈夜北被他成功的逗笑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军校生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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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没几天,果然乱了起来。
因着华族官僚都撤的差不多了,回鹘人社群终于找到了针锋相对的机会。某个月黑风高夜,某地,两个村子发生了械斗——
一边华族,一边回鹘。最终两败俱伤。
这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马涉江此时却意识到,这也是个绝佳的机会。他立刻召集所有回鹘官员开了个紧急会议,开宗明义的下达了命令——
为维护本辖区内回鹘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严惩凶手!
这是个送上门的好借口,好就好在它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于是很快,岁月静好的华族人莫名其妙的就成了“活靶子”……
明明参与械斗的只有一个村子、几十个华族人,最后怎么就成了一场针对所有西北华族的大规模仇视?
华族,自古以来都是乐于岁月静好的。华族人从来不愿意关心政治,不愿意关注除自己之外的任何其他人的合法权利。他们也不知道、不愿意去了解什么叫做“合法权利”,反正事情来了不关己就高高挂起,关己就趋利避害;能通过“闹”来解决问题,就不会走法律途径,因为都知道走了也没用;“闹”也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去死,或者拉几个无辜路人垫背再去死……
言而总之,从古至今,高度“原子化”的一盘散沙。
高度原子化的华族人,在面临依靠信仰高度团结的回鹘人时,完全就是白给的一坨坨活着的肉。
于是,几乎必然的,被回鹘军政*府纵容甚至鼓励的种族清洗开始了。
此时此刻,沈夜北又在哪里呢?
他已经在路上了。他的军队也已经到了——以“务工”名义,半公开式从各地汇集而来。
“夜北,见字如晤:
当你收到这封手书时,我就知道你果然没有听劝,还是去了西北。
你要杀人,我不会阻拦。我再次强调,我不反对你以杀止杀,我只是不认为你会在合适的机会动手。
你的毒瘾,我知道。你抱着必死的决心如此急于促成那些本不该快速促成的事,我也了解。可如果后果也提前到来而你那时还活着,你可想过该如何面对?你能承受得了后果么?
为众抱薪者必冻馁于饥寒,这是我从后世学到的最大的经验以及教训。你要做的事,现在看起来是犯罪甚至是反人类,但未来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将为这个国家的普通民众带来免于极端原教旨教义带来的恐惧和侵袭。我知道,精英们知道,但普通人不知道。普通人只会凭借朴素的道德和情感,认为你是一个穷凶极恶、无可救药的刽子手。
所以我让你等。哪怕你要动手,也要等到普通人切身实地感受到‘疼痛’,哀求着你去做他们的救世主时,再动手。
可惜很显然,既然你读到了这封信,便证明一切都晚了。
所以我这封信的目的,一是垂死挣扎的再劝你一次,等一等,等回鹘人再次举起屠刀,等西北再次血流成河,等两脚羊再次烹于炉鼎,等岁月静好的大多数彻底PTSD。二是告诉你,我正在为你寻找后路——你不是孤独的,我会在你身边。
为终极目的疯狂作死的道路上,我陪你一起。
你忠实的友人,秦兵敬上。”
收好信,沈夜北的眉眼不自觉的弯了弯,似乎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正在这时,秘书推门而入,毕恭毕敬的递上一份文件。
“这是什么?”沈崇泽不避讳的凑上前去。沈夜北也没打算瞒着自己这位永远心怀鬼胎的义子,便任由他也跟着看了下去。
文件上没有多少文字,只有大篇幅的照片和光盘。照片都是不知谁从西北各地拍来的,上面全部都是回鹘人屠杀华族的景象。沈崇泽喜欢这些血腥刺激的画面,但沈夜北似乎兴致缺缺——他只是瞄了几眼,注意力就被下方的数字吸引了去。
——近一个月来,西北各城、镇、乡的冲突次数,以及死亡人数。
已经死了小一千了。
这还只是官方统计,实际数字只会更多。耳边响起沈崇泽小心翼翼实则兴奋异常的询问:“父亲,这次要杀多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