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翊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自他进秘境以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给钟涟青讲述了一遍。
他眉梢下压,脸上满是严肃,讲着讲着就停一小会儿。
像是调整情绪,又像是累了缓口气,再接着继续讲。
钟涟青见他真的一副很生气的模样,于是倾听时神情也格外专注,唇角噙笑,时不时点头肯定他。
“祁今越也是真倒霉,”楚翊说这话时像是全然忘了自己就是拉她入伙的主谋,说着,他又拍了拍胸口,庆幸道,“不过也是幸好有大小姐在,若不是她正巧从那儿经过,还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那狼妖。”
楚翊从来都是大小姐、少宗主各种称呼混着叫祁今越,随心得很。
其实一开始“大小姐”这个叫法只是各宗弟子私下玩笑似的在喊,倒从没人真在祁今越面前喊过。
毕竟祁今越只是看着端庄温婉,处事大方得体。
那完全仅是她作为少宗主在人前维持的表象罢了。
飞星宗的人一个比一个会装。
祁今越是,钟涟青更是。
就好似是把“行走在外,代表的就是宗门脸面”这句话牢记于心了一般。
话说回来,总之祁今越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更是有着一股子不轻易显现却又不可忽略的天然傲气。
这一点从她激进的剑法就能窥得一二。
不过这也是出身好、天赋高这一类弟子的通病了,算不得什么大毛病。
然而真正惹起一部分人妒忌的,其实还是她的出身。
修为越高,越难育有后代,几乎已是修真界的共识了。
因而修士若有绵延子嗣的想法,皆会选择在修为较低的阶段找到道侣。
但飞星宗的宗主却是在登上宗主之位后才育有一女。此女一出生便坐上了高高在上的少宗主的位置。
令人艳羡不已。
而引起无数人议论纷纷的这一独女,便是祁今越。
生母不详,生父忙于宗内事务鲜少关心。但这些又哪里比得过少宗主的名头呢?
再者少宗主也并不很平易近人,倒真合了她那般的出身。
于是私下弟子酸溜溜地唤她“大小姐”,用这种强调身世的称呼隐秘地表露着自己的嫉妒与不满。
祁今越一直知道有弟子这样称呼她,毕竟年纪尚轻难免生气,但又习惯了隐忍不发,因而只好在心里生闷气。
直到后来下山的一次历练,即问天试后的天榜前六一起的那段时间。
同行的人中,她只与钟涟青熟悉,同时在没有被父亲指派任务的情况下,她对旁人也并无深交想法。
但在秘境里难免会遇到走散的情况。
她方才独自解决完一批群居妖兽,因着不断重复挥剑动作,收剑后忽觉右臂酸疼得厉害。
刚准备给自己捏捏肩休息一小会儿,没想到远远看着又涌来了一大群妖兽。
祁今越脸色微变,此刻是真的有些累了。
身体累,心也累。
深吸一口气,努力说服自己做好了迎战这一批妖兽的准备,定睛一看时,却发现妖兽的正前方是有个人在的。
一双做工精致的浅青色靴子踩在剑上,红发带迎风飘着。身后是追赶他的妖兽,他却玩笑似的御剑,飞高飞低,好不惬意,将身后妖兽甩出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像是在溜那群妖兽玩似的。
随性又自由。
再往上看,便见得那人生得一副好相貌,桃花眼弯着,唇角勾着笑,露出点虎牙尖。
此刻似乎是也瞥见了她,笑容更大。
楚翊大声提醒道:“别愣着不动了,快跑啊。”
祁今越接受的教育从来都是正面迎战,还从没见过他这类对付妖兽的方式。
祁今越眉心皱起。
难道是把妖兽溜累了,更方便对付吗?
她正细细地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但楚翊却当她还在发呆,继续喊道:“大小姐,再不御剑跑小心被这群妖兽踩扁哦!”
楚翊对自己不上心的事关注度极低,压根想不起祁今越的名字,想了半天,只想起弟子们私下好像都叫她“大小姐”,倒也不知这话来由,此刻便沿袭惯例这样喊道。
祁今越眉心一跳,还没来得及反驳他这一称呼,就见妖兽群已然接近,气势可怖得很,连忙御剑飞起。
与楚翊并列时,她沉默半晌,闷声道:“别叫我大小姐,这又不是好话。”
“不是好话吗?”楚翊惊讶扬眉,笑起来露出那对稚气的虎牙,“这不是肯定你出身高实力强又长得好看吗?”
祁今越眼睛睁大了些,见他不似说假话,她不免信了几分,心底萦绕的郁气散开些。
难道那群人真是在夸她?
旋即认真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是真的吗?”
“话本里都这样写啊,”楚翊侧头望向她,眼睛一眨不眨,也认真道,“大小姐就是夸人的话,”
……
总之,无所谓弟子们私下这样唤她是什么意思,楚翊肯定是真心诚意把这当做句好话来看的。
祁今越表示自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一说法。
她没纠正,于是此后,楚翊总各种称呼混着喊她,由此带着另外四人也开始习惯唤她“大小姐”了。
*
讲述完山洞奇遇后,楚翊感觉心里好受多了,末了,眼皮一跳,忽的想起自己做这些事都是顶着钟涟青的脸。
此刻又和钟涟青面对面站着,下意识摸了摸鼻尖。
微歪了下头,澄澈的茶色眼眸紧紧注视着钟涟青,语调尾音上翘,故意道:“阿青不会生我气吧。”
钟涟青垂在身侧的手指隐秘地微微蜷起,视线移不开眼似的定在楚翊脸上。
哪里还生的起气来。
只摇了摇头,嘴角噙着温和笑意:“又不是第一次了。我还能把你绑起来不让你出门不成?”
他心里轻叹口气。暗骂自己实在太不争气。
明明对面是自己的脸,明明这张脸和他最讨厌的钟琢宁有七分相似。
但一旦换了楚翊顶着这张脸。
一旦他动起来,便如一瞬间被注入了一种独属于楚翊的生命力,霎时就生动鲜活起来。
令人如何也移不开视线。
只是楚翊听了这话,神情出现了几秒不自然。
迅速收敛好那一瞬涌出的回忆,又回到了先前那副生闷气的模样,抓起粒石子使劲砸向对面一人高的野草,一面骂道:“谢宥白真的很讨人厌!”
“啊?!”草丛忽然传来声惊叫,接着便是带着怒气的清亮声音,“是谁?谁砸我?!”
楚翊双眼微微张大:“……”
不是吧,这么倒霉。
这也能砸中人?
那道身影很快转过身,用手中扇柄挑开野草尖,沉着脸朝二人疾步走来。
单看他这身装扮,定要以为会是位醉心于诗情画意的翩翩君子了。
但实则和君子搭不上半点干系,仅有他那张俊朗书生面谈得上个“翩翩”了。
白羽审视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最后落在了他更怀疑的钟涟青身上。
——毕竟他在客栈见过这张脸。
说不定是从那时起便羡慕起紫云门财大气粗能够包下整间客栈,于是搁这儿蓄意报复他呢。
白羽扇面一张,水墨莲花便遮住小下半张脸,一脸肯定地看着钟涟青道:“就是你吧。”
自白羽从草丛里出现的那一刻起,钟涟青脸上便笑容稍浅,眉也压低了些。
闷闷不乐地想。
他才刚和楚翊单独相处一会儿,怎么就有莫名奇妙的事来打断!
作为“莫名其妙的事”的白羽全然不知他心里所想,皱着眉一脸不高兴:“问你话呢?!一点礼貌都没有吗?”
作为罪魁祸首的楚翊举起右手,主动承认道:“是我干的。”
“你没看见草丛有人吗?!”白羽更加不高兴了,手一抖便合又了扇,半蹲下身,一手搭在膝盖处,不满道:“你们是哪个宗门的?”
白羽的怼人三连招——
先问候人,接着问候宗门,最后大夸特夸一下自己和自己宗门。
对白羽这点不算秘密的习惯,楚翊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同样,他还十分清楚如何打断白羽这一连招。
“对不起,我真的没看见,”楚翊语气真诚,说着,边站起身边伸手去拉他。
脸上是一副愧疚又可怜的神情,满满的真心诚意。
“若我当真看见了你在草丛中,定是会务必小心谨慎才是,毕竟我们来自逍遥剑宗,自然是万万不敢得罪高贵的紫云门弟子的。”
白羽先是被他夸张的语气和表情直接控住,怔了好一会儿,直到楚翊拉住他的手,他又陷入了另一种呆滞。
听完他这一番话后,停滞的脑子重新转动,终于反应过来,气得甩开他的手。
白羽“你、你”了好半天,张了张嘴,却又一时无言。
白羽:“……”
可恶!这人怎么把他想说的话都想说的话都给堵回去了!
白羽撇过头,怒气过去后,理智重新上线,冷笑一声,道:“这是当然。”
他一一看过两人,微抬下巴,高傲道,“紫云门可是天下第一宗,不像你们逍遥剑宗。一股子穷酸气。”
“是啊是啊。”
他这话一点没伤害到楚翊,反而得到了楚翊的大力认可,还举荐道,“我也觉得紫云门挺不错的,要不把你们那地让出来。”
迎着白羽不可置信的目光,楚翊继续着他的胡说八道,“毕竟天下第一宗不就该扶危济困吗?我们逍遥剑宗又危又困,就等着你们来接济下呢。”
楚翊好哥俩似的拍了拍白羽的肩膀,朝他眨了眨眼,似乎是在等一个答复。
白羽鲜少见到楚翊这种人。
依据他的逻辑来说,被他用这样刻薄的话狠狠打击一番,不说脸红羞恼,至少也得回骂两句吧,怎么到了楚翊这儿就不起效用了?
他不甘心地又看向钟涟青。
但钟涟青也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甚至还弯眸看着楚翊笑,像是赞许楚翊的这一番乱七八糟的言论。
不知为何,白羽从这笑品出了几分宠溺。
不是吧。宠溺?
白羽脸部表情没变,只一双黑色瞳仁悠悠转动。
瞬间以偏概全地下定结论——
逍遥剑宗的弟子都不正常!
但白羽平白被石子砸了一下,那一下可半点没收力,砸得他现在还有些晕乎乎的。
过来理论一顿后,确实也是收到了道歉,但是……
怎么他没有生出一点收到道歉的成就感啊?
他摸了摸后脑勺,本是思考状,却在摸到一个突起的鼓包后手上动作一顿,瞳孔放大,下意识发出惊叹:“我靠,我毁容了。”
伤在后脑勺和毁容一点关系也没有。
更别提他作为一个修士,鼓个包的事凭自愈能力都能完全愈合。
但显然白羽此刻全然陷入了自己脑袋上起了个大包的痛苦中。看向楚翊,控诉道:“我毁容了。你要负责你知不知道!!”
楚翊这下也是真的微微张大嘴巴,一副听到荒谬之语的震惊模样。
他确实知道白羽这人平日里特别端着,把自己的外貌看得比天还重。一旦出门,便将每根发丝都打理得恰到好处,更是每时每刻地摇他那破扇子凹造型。
但也着实没料到白羽那些行为还算是收敛了。
后脑勺鼓了个包就叫毁容?
楚翊嘴角没忍住抽了下,微眯起眼:“不是吧,碰瓷也不是你这么碰的啊。”
“碰瓷?!”白羽没好气地重复一遍,抓住楚翊的手就往他自己的后脑勺伸,一面忿忿道,“你见过这么大的包吗?啊?见过吗?”
楚翊被他带着,手触上他头上顶的那个包。
没觉得那个包有多大,反而突然走神飘到另一道思绪去了。
白羽天天打理头发,但怎么发质如此粗糙,还是阿宁的头发更好摸。
楚翊有一个极为隐秘的兴趣爱好,也算不得隐秘,但又实在不太适合广而宣之。
他喜欢揉钟琢宁的头发。
一头黑发,丝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