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当了两年种萝卜的乡野农人,但李莲花毕竟曾是李相夷,哪里受得了旁人这样辱他,当即就想一剑劈砍过去。所幸他还留有几分隐藏身份的念头,没从腰间把刎颈抽出来,而是手一探,脚步一旋,抽出了对面那人悬在腰间的一把佩剑。
反正那人佩双剑,他抽一把走,也不妨事的。
李莲花用指腹在剑柄处缓缓摩挲,果不其然摸到了不少磨损的痕迹。这柄剑大约跟着它的主人征战已久,形状清雅的剑身上蒙了不少沧桑气息。被李莲花拔出来后,更是瞬间剑意逼人。
这人应是个功夫还过得去的剑客,李莲花默默在心中给对方下了判断。此刻他站在房脊之上,俯视着那名登徒子,单手执剑横在身前,厉声喝道:“拔剑!”
方多病仍然坐着,抬头看着李莲花怒视他的模样。他倒是真的没有见过一向淡然的李莲花露出过这般表情,还觉得有些有趣,险险笑出声来。又在李莲花气得把剑尖抵在他颈侧时,他摊开双手无辜道:“我的尔雅剑已经让你拔去了,你让我拔什么?”
李莲花在脑海中搜刮一圈,确认自己并不记得有哪位剑客使的剑叫“尔雅”。他把剑尖下移,点了点那人身侧另一把剑,命令道:“你用这把。”
方多病顺着自己的尔雅剑向下看去,表情凝滞了片刻。他把身子向后侧了侧,拒绝道:“我不和你打。”
“为什么?”李莲花蹙眉,声音中愤懑更甚,“你可是觉得,我不配与你一战?”
那怎么可能?方多病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低看过李相夷,哪怕他一夕跌入泥中成了李莲花,对方在他心中也永远是那位万人册上排行第一的剑神。只是他的剑已经被李莲花拿走了,他也就歇了与李莲花一战的想法。
若是这幻境拟出的是别的什么人,且不说方多病根本不会让人夺了剑去,就算当真一时失手,他也有千百种方法教那人领教到多愁公子的厉害。但这幻境拟出的是李莲花,是年轻的、大约刚从东海捡了条命回来的李莲花,是独自坐在扬州屋顶、听着江山笑曲声的李莲花,是喝着劣质粗酒、向他讨二两纹银的李莲花。
他又哪里生得出和对方打架的心思。
方多病仍不起身,把自己旁边的落雪扫得更干净些,拍了拍屋脊:“难得见到你,我不想和你打架。李莲花,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
李莲花手中的剑仍然稳稳地指着方多病,凤眼微眯,笃定道:“你认识我。”
“嗯。”方多病颔首。
“你认识的,是李莲花?”
“是李莲花,也是李相夷。”
李莲花垂眸看着眼前的青年,分明是一派陌生模样。但对方语气中的亲昵与熟稔不似做假,在念到“李相夷”的名字时,声音里压抑的痛楚任谁都听得出来。
可我当真不认得你,李莲花想。
难道是碧茶之毒已在不知不觉间让我坏了脑子,忘了什么人不成?
“你既然知道李莲花就是李相夷,那你也应当知晓,我绝非秦楼楚馆里的那些……”李莲花声音顿了顿,脸颊上飞上一抹薄红,花了好大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小倌。”
方多病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李莲花的酒早被他喝完,此刻不知是迟来的呛咳还是怎样,方多病瞬时觉得那劣质的酒味直冲上来,简直要把他天灵盖都掀翻过去。向来优雅稳重的天机山庄庄主此刻连鼻涕差点都飞了出来,他抹了把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李莲花:“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李莲花,你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见他这副模样,李莲花倒是松了口气。先前摸手塞钱的登徒子行为被他从脑海中勾去,自动替换为“见到本以为死去的友人后太过激动情难自禁之举”。
这误会,倒是有些尴尬了。
还好他现在是李莲花,不是李相夷。
自认脸皮变厚不少的李莲花一撩大氅,坐到了方多病扫出的那块空地方。他单手提着尔雅剑,无视身侧传来的灼灼视线,试探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无了和尚这么熟了。”
“倒也没有很熟。”方多病贴心地转移了话题,只是视线还扎在李莲花身上,“只是偶尔见过几面罢了。”
李莲花不去看他,只看着远方,似是生气:“你倒是随口扯谎。我分明和无了说好了,让他为我保密,不把我的身份告诉别人。你若不是和无了很熟,又怎么会知道李莲花就是李相夷?”
于是方多病就明白了这看似云淡风轻的老狐狸心中在想些什么。他毫不留情地指了出来:“李莲花,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被戳破后,李莲花身子僵了僵,这才转过头来,尴尬笑道:“我确实不记得了……抱歉。”
“我猜也是。”方多病与李莲花四目相对,片刻后认认真真向李莲花行了一礼:“……师父。”
见眼前这明显年龄比自己还大的青年人朝自己行礼,口中还喊着“师父”,李莲花惊得瞪圆了眼睛,差点又要把尔雅剑举起来,搭在对方颈侧问个明白。
“我什么时候有你这么大的徒弟了?”李莲花僵硬地问道,对这人说的话千万个不相信。
方多病想了想,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二。”李莲花答道。
方多病算了一下自己年幼时第一次见到李相夷的时间,诚恳道:“那便应当是两年前了。”
两年前,那就应该是他与金鸳盟决裂那年。李莲花又回忆了一遍,觉得自己那年忙着打理门中事物,应该没有理由去收这么大的一个徒弟。
于是李莲花又问:“那时,你是多大年纪?”
方多病有问必答:“十岁。”
李莲花眨了眨眼,心中无语至极,连唇角都止不住地抽搐:“你的意思是,你今年十二岁?”
“当然不是。”方多病答得非常诚恳,甚至用一种“你是不是脑子不太灵光”的眼神怜悯地看向李莲花,温声道,“我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了。”
此刻,李莲花已经认定这人是在戏耍他了。只是见那人一副真诚模样,顿觉无力,便当那人确然识得自己,只是有其他无法言说的缘由才如此做,也就生不起再拔一次剑的心劲了。他索性顺着那人的话说了下去:“我可不记得自己收过你这么个徒弟。既然你说你是我的徒弟,怎的不对我行拜师礼,磕个头来瞧?”
然后,他便见那青年愣了愣,上下打量着他,竟似真的在犹豫要不要对他行个拜师礼。于是李莲花赶紧摆手:“可别。我现在可不是李相夷,就算是李相夷,他也不收你这样来路不明的徒弟。”
方多病也收敛起心中那一点失落,伸手拿回了自己的尔雅剑,插回剑鞘:“我也不打算对你磕头……你毕竟不是他。”
“是啊。李相夷已经死了,而我是李莲花。”李莲花以为方多病是说他只会给李相夷行礼,唇角勾起了浅淡的微笑,调侃道:“这位李相夷的徒弟,你愿不愿意告诉李莲花,你叫什么名字?”
方多病也对着李莲花笑了。即便明知眼前人不过幻景,他也忍不住会在李莲花露出笑容时一并笑出来。
“我姓方。方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