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吾朝官员禁止放印子钱。”

仇羽取出火折子点亮灯烛，房中复亮。

谢长意拢了拢里衣，随意挽起了一头青丝，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仇羽眼神暗了暗，用被子把谢长意裹了起来，“不想被糟蹋就遮好了。”

谢长意有些意外，还是听话的裹紧被子，懒懒打了个哈欠，“都尉一身夜行衣，来找在下，应该不是单纯为了调戏，有什么事，请说。”

仇羽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一个人，查清他的底细，救命的恩情就一笔勾销了。”

“这么大方？”

仇羽邪笑道：“没那好事，查清之前，我用强的，你还是要配合我。”

“好，我答应了。是谁？”

“执金吾右京辅都尉，唤作‘印’的一个人。”

谢长意叹道：“都尉，那是你的同僚吧，还是你的平级，你是觉得人家挡路还是怎的。”

仇羽冷哼一声道：“执金吾办差，各凭本事，我不惧有人挡路。只是那人身份可疑，不查我不放心。”

“如何可疑？”

仇羽皱眉道：“他比我还早些入执金吾，似乎是从小在执金吾长大的，人前一直以面具遮容，行踪不定，经常长时间的失踪。”

谢长意思索道：“这也不算稀奇吧，也许他就是执金吾从小培养的死士，专门处理那些不能见光的事情。”

“若是如此，我何必查他。”

“还有别的？”

仇羽点头，“这件事说来就有点长了。七年前，先帝征战漠北，大胜而归，降服漠北王为大周臣子，去了王号，封他作北成君。北成君送了大量亲眷入周为质，执金吾一直奉命暗中监视他们。那时，我才进执金吾没多久，这件事统归由印都尉负责。”

“一年后，北成君病逝，漠北内乱，袭击了大周边境。先帝大怒，要拿那群人质祭旗，本欲将他们送到边境，男的阵前斩杀，女的充作军妓，可是……”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印都尉直接将他们全杀了。”

“嗯？他敢违抗圣命？”谢长意听的骤然一转折，来了兴趣，“之后呢？”

“之后，印都尉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来时整个人气质大变。他原本就不以真容示人，回来后，我直觉他内里，可能已经换了个芯子了。”

谢长意道：“他既是执金吾从小培养的死士，不听话了，自然会被换芯子。”

仇羽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肃声道：“既是死士，就没有不听话的，这是行规。”

谢长意眉毛一挑，“所以都尉疑心这个‘印都尉’的真实身份，想让在下帮忙调查？可在下并不认识他，要从哪里查起？”

“可他应该认识你。”

“什么？”谢长意失笑，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答案，“他认识我？如何判定？”

仇羽迟疑片刻后道：“画舫命案，他暗中在执金吾下了密令，禁止众人留在画舫蹲点。这密令瞒不过我，我心中疑惑，便亲去画舫等了一夜，结果，就等来了你。我故意留下那串耳环作为破绽，是想看你作何反应，想知道把这水搅浑，印都尉会作何行动。”

谢长意像猫儿似的眯了眯眼，“他知道我会去画舫，所以才阻止你们接触我。”

仇羽点头，“事实上，案发次日，也只有你去了画舫。”

“唔，看起来，他确实知道我呢……不过，我对这个人没什么头绪，他既从未露出过真容，就有可能是我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有些难办。”

仇羽看着他静谧沉思的模样，毫不设防，只觉时间流逝分外珍贵，要是能此刻永恒，他愿意一直静静守着。

谢长意沉吟片刻，便打破了宁静，“此人我会留意，若将来有机会接近他，我会设计调查他的身份。”

“你马上就会有机会接近他了，他被陛下选中江南之行近身护卫公主。”仇羽说着略微挑眉，“顺便一提，我也在其中。”

谢长意深深叹了一口气，“看来都尉在路上都不会放过我了。”

仇羽站起身，走近床侧，捧着他微凉的脸颊，又亲了一口，“我说过，会像鬼一样缠着谢大人的。”

他说完一怔，看着谢长意不泛半点涟漪的神情，低声道：“你休息吧，明早就要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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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薄光穿透云层，洒上了第一束光，唤醒了京城这座庞然大物。

陛下在宫门送别公主，皇室的仪仗沿着朱雀大街缓缓来到城门口，同早已在等候在那里的官员随扈会和。

此次公主近身由执金吾护卫，兵部另拨五百精兵护送整支队伍。

此时已临近年节，正是年关采买的好时候，城门口人影攒动，颇为热闹。

朝堂原有人奏陈，何不等到年后开朝复印，再派人前往江南。

陛下却坚持，应在年节前赶过去，为他和母后给大哥送去节礼才是。

故而，一行浩浩汤汤的人马，驶出城门，踏上了官道。

姑且称作‘使团’的一行人，行路一日，赶至离京城最近的松风镇驿站停留休息。

公主身边的宫女，早服侍公主歇息，留下谢长意同外面那些兵鲁子们一起凑合。

兵部挑选的兵卒都训练有素，虽然天气冷，他们穿着甲衣，手掌被冻得通红，依旧笔直地立在驿馆外面。

谢长意原本在屋内烤着火炉，随手披了一件大氅，便走出了房门。

“烦请你们中负责护卫总责的将军来见我。”谢长意选中门口一名兵卒，对他说道。

那兵卒略打量了一下谢长意，便提枪离开，不多时，随行在一名身材雄武的中年男子身后回来。

“下官是此次负责护卫公主的定远将军，武振义。”那男子粗狂地行了个礼，“少卿有事吩咐吗？”

定远将军是从五品的武将，只比谢长意低一级。周朝重武抑文，先帝戎马一生，朝中武官大都有些傲气，此人语气还算客气，已是比较难得的了。

“并无吩咐。”谢长意回礼，“只是今日是行路的第一日，理当同将军通个脸熟才是，若公主有调遣，也好互相配合。”

武振义脸色和缓不少，点头道：“是该这样的。”他转而说道：“公主身边除了近身侍奉的宫女，都是执金吾在待命，他们那两个领头的，一个安静的跟木头似的，另一个邪气的跟通缉犯似的，看起来都不是易相处的人。下官和少卿，自然要多多配合了。”

谢长意忍住笑意，连声称是。

武振义道：“公主身边的宫女不能随意使唤，我挑两个伶俐的小兵，跟在少卿身后，给少卿烧烧水吧。”

谢长意拱手，“多谢将军。”

之后几日，使团按照预定路程，走走停停，离京城已颇有距离。

下一个关隘，是平州。

此处的太守早已在城门等候，侍奉公主入城后，公主身边的宫女便道公主感染了风寒，想在这里多停留两日。

平州太守急忙说道，这平州温泉最是远近闻名，冬日里温养，对公主的风寒大有好处。

公主在执金吾的护卫下欣然前往，谢长意同留下的兵卒在太守府等候。

武振义撕下一块滚热的牛肉，吹了吹，递给了谢长意，“少卿，多吃点肉，这肉好，吃壮实了，冬日掉进河里都能多扑腾几下。”

谢长意默默接过，好像幻视到了秦月先的影子，他边吃边道：“将军认识秦老将军的儿子吗？”

武振义一拍大腿，豪旷道：“当然认识了！秦老将军的儿子那是从小混在军营里的，十二岁便随父杀敌，军功赫赫，如今戍卫边境，治军严明，谁人不知啊！”

“在下是说，小儿子。”

武振义一愣，谢长意并未指名道姓，他直觉以为就是大儿子，此刻反应过来道：“这个，小秦在京城，平日都跟一群公子哥玩耍，下官是很少能见到他的……少卿同他相熟吗？”

谢长意点头，“自小的交情。”

“哦……”武振义对谢长意的身世也知道不少，他入京受严相照拂，尽管从前谢氏的名声累及到他，可碍着严相，谁也不会在明面上对他太难堪。

秦月先从小同一群公子哥长大，同他相熟也很正常。

武振义咬着肉喝着酒，感叹道：“小秦嘛，跟他大哥和他老子都不太像，整日同姑娘们厮混在一起。但是体格还不错，跟军营里的汉子一样壮！”

谢长意默默吃着肉，并未接话。

武振义以为对方不愿听他说秦月先不好，便也不再谈，安静吃着肉。

“请问，谢大人在里面吗？”须臾，门外传来一道柔柔的女声。

谢长意打开门，一个鹅黄衣裙的宫女站在门口，对他行礼道：“谢大人，公主有命，召你前去侍候。”

“噗——”武振义将嘴里的酒全都喷了出来，一脸错愕道：“咳咳咳，侍、侍候？”

宫女又道：“是，公主还有命，命谢大人盛装。”

“什么！还要盛装！”武振义手里的肉也掉了，“是、是我理解的那个、那个盛装吗……”

谢长意拱手道：“微臣遵命，这就去更衣。”

“诶诶诶！少卿！”武振义连忙叫住他，“你、你真要去啊……”

谢长意回身笑道：“公主有命，岂能不从，要不……将军一起？”

“不了，不了。”武振义猛摇头，他知谢长意从前与公主是有婚约的，公主嫁给国舅公子未成，说不定心里还想着谢长意，冲撞公主的好事，对他可没好处。

宫女给谢长意拿了件雪白锦袍，袍面上，几枝傲雪凌霜的红梅盛开着，梅花凛然绽放，仿佛能闻到清冽沁人的梅香。衣襟与袖口，也用金线织着精致的梅花纹，与袍面的梅花相映成趣。

谢长意用金冠束发，外套一件殷红大氅，便坐上了太守府外温暖的马车。

平州温泉只在城边十里，早以被执金吾团团包围。

谢长意下车，迎面便闻到一股硫磺之味，远远便能瞧见半山蒸腾的水汽，仿佛那股温热之感就在眼前……如果没有人群中射过来的一道冰冷视线的话。

谢长意对上仇羽阴戾的眼睛，又无奈移开，让宫女领路罢了。他回神时，一个带面具的黑影从眼角一闪而过，对方静静立在远处，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谢大人，公主请您入水中等她。”

谢长意走上半山，站在温泉池旁，缭绕的水汽仿佛让人置身仙境。

池边绽着一树梅枝，暮风吹拂，纷纷扬扬如细雪般洒在池中，树下一方小案几，摆着一樽清酒，两个金杯。

宫女替他宽掉外氅，脱下那件梅花锦衣，只留一件博翼如纱的里衣，便低眉退下了。

谢长意松开头发，用脚试探了一下水温，水纹泛动，踏下温泉池心，满足地长抒了一口气。

他舀水淋了淋肩膀，手指凑近鼻尖闻了闻，皱眉道：“这温泉水质虽好，只怕泡久了皮肤会有些干呢……”

身侧传来一道轻笑：“东海的珍珠粉最能娇养肌肤，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