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关心则乱,海娘误以为小狼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下静了心,这才发觉小狼并非垂死模样,它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状态也谈不上差,只不过仍旧蔫哒哒的,提不起什么精神。
少年动作有些粗鲁地捏了捏小狼崽的嘴:“村子外的野狼都不是好招惹的,你……”他话没说完,视线刚从狼崽身上移开便撞上了海娘期盼殷切的眼。
于是后半句要说的警告便咽回了喉咙。他极为不自然地偏过脸,捏着狼嘴的手指也不自觉松开了一些。
小狼崽趁机赶紧伸出舌头,讨好地舔了舔少年探出的两根手指,它敏锐地查觉到抱着自己的人并不喜欢它,再加上那身煞星一样的杀气……示弱总归不是错的,总比呲牙反抗强——少年刚刚捏它嘴的时候,按在牙上的力道极重,差点卸掉满嘴的狼牙。
少年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将两根手指抽离了小狼舌头的范围,又在狼崽背部的皮毛上仔细擦了擦。
“其实我……”他开口正打算告诉海娘什么,远处的巷口却恰好走过一个村子里的人。
“是海娘和阿牛啊。”巷口的大婶打趣道,“天色都已经这般黑了,婶子眼神不好,看半天才看出来是你们两个。”
海娘看向大婶,认出那是在浆洗衣物时偶尔会遇见的热情婶子,她弯起眼睛对着这位婶子笑了笑。而阿牛则是紧绷着身子站在原处,垂眼看着海娘的笑脸,没有吭声。
他站立的位置有些偏,大半个身体是笼罩在阴影里的。如果海娘的心思没有全放在小狼身上,那么她就会发觉阿牛这一路走来,几乎都是走在阴影覆盖的地方,这仿佛是少年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巷口与海娘这里仍有些距离,婶子的眼神确实不太好,在巷口处只能看个大概,只是海娘绷带裹得严实,尽管外面罩了件男性的衣物,但也仍旧好认得紧。至于阿牛,尽管他站得背光,但与海娘单独站在一处,还这么熟的异性,再加上身量也差不多,连蒙带猜的,猜个阿牛肯定是八九不离十,对面也没有否认不是?
婶子没看出阿牛抱着的是个狼崽,她甚至没看出阿牛抱着的是个什么东西。只不过她对阿牛兴趣并不大,对阿牛抱着的东西自然更不感兴趣。她倒是挺喜欢海娘的,注意力也几乎都放在了海娘身上。
喜欢这姑娘的理由颇为简单——干活麻利,有孝心且知恩图报,这便已经强过世间半数的人,更别提她身有残疾,却并不自暴自弃,着实难得。何况笑起来还好看,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好姑娘。
虽然脸应该是毁了,不然笑起来一定会更漂亮。婶子看着海娘裹满绷带的脸,在心里暗暗感叹。她很喜欢漂亮的人和物,漂亮的,哪怕仅仅是看着,都令人心情愉悦。
“阿牛啊,你别总缠着人家小姑娘。”婶子用手帕捂嘴笑道,“又跑不了,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用过来人的眼光了然地看了眼披在海娘身上的外衣。
“快到丰收节了,越来越不太平,野狼乱窜,怪事多出,可怕得很,快带着海娘回家去罢。”她又道。
少年抿着嘴角,没有及时回应。婶子有些奇怪地看过来。
“嗯。”阿牛终于闷声道。
他走到海娘跟前,用一只手托着小狼,空出来的手拿起土堆上的包裹和靠在一边土墙的红伞。海娘连忙摆手,指了指少年怀里的小狼。她希望先给小狼治伤。
阿牛将东西拿好,只道:“先送你回家。”话落,便迈开步子往子皿婆婆家方向去了。海娘赶紧跟上,阿牛这次走得很快,海娘稍稍小跑才能追上些。
在与婶子擦肩而过的时候,海娘看向这位婶子。
对方是位极其美丽的妇人,硬要形容,大抵只有“富贵花”方能相衬几分。
海娘弯着眼,对着这位发丝整齐,头戴金簪,身穿绮罗的贵气妇人又笑了笑。
妇人轻轻抬手,那葱白修长的手指微微做兰花状,指尖点着的朱红丹蔻更衬得白肉如凝脂,妇人也同样弯着眼睛回望着海娘。
错身而过后,跑出几步,海娘不由自主回头看去,她总觉得这位热情好心的夫人身上有种十分独特的气质,可她总也形容不出来。
婶子仍旧站在巷口——
她站在那里,仿若一朵开得极艳极美的牡丹花。哪怕是简陋破败的巷子,只因为她身处其中,都化作了雕梁画栋的殿堂——何等金碧辉煌。
与海娘不同。
阿牛在与这位婶子擦身而过时,微微眯了眯眼睛,眼神里有寒光而逝。而他怀里的小黑狼崽也突然支棱起了耳朵,猛地抬头看向这位妇人。
妇人只是对着海娘温婉地笑着,好似对少年的视线毫无所查。
待阿牛与海娘的身影走远,妇人自言自语道:“多好的姑娘,要是做我儿媳就更好了。”
她抬起脚,刚要踏出一步,又有些疑惑:“儿媳?可我……并没有儿子呀?”
“唉,年纪大了,记性也变差了。”她叹了口气,对自己年岁已高有些无可奈何。
风华绝代的妇人一边慢悠悠往某个方向走着,一边喃喃道:“最近不太平啊,前段时间王家媳妇还突然消失在了家里,地上只剩下一滩血水……”
金步摇随着她轻轻摇头的动作摆动着,她渐行渐远,但仍旧有轻缓柔和的声音在夜色里荡开。
“不太平啊……”
雾气渐渐浓了起来,仿佛是从地底下升起来的,逐渐遮住了地面上的路。
……
子皿婆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两只手搭放在拐杖顶端,看着门口处。
整个小院冷冷清清,唯一亮着的就是婆婆身旁石桌上的白蜡烛,然而这点暖色并没有给院子增加几分暖意,反而显得越发冷然死寂,没有丝毫人气。
没多久,两道脚步由远及近,随之,便是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沉闷声音。
海娘从外侧走了进来。她看见院中独自坐着的子皿婆婆时,眼睛亮了亮,很是开心的样子。她迈步走入小院,又回身看向阿牛。
阿牛把包裹挂到海娘右臂弯,将红伞交到海娘左手,抱着小狼将木门从外面合上。
整套动作进行得很快,快到海娘根本没来得及阻止。她眼睁睁看着木门在面前合拢,她在院中,阿牛在院外。
又是一步之遥。
在渐渐合拢的门缝里,海娘看见阿牛垂着眼睛——他在刻意躲着海娘的目光,也在拒绝着与海娘的交流。可海娘不明白,更不理解。
她有做错什么吗?
姑娘抱着满怀的东西,看着快速合拢的院门有些愣神。
“海娘。”子皿婆婆叫着她的名。
她赶紧回过神,走向婆婆。将包裹摊开放在婆婆身边的石桌上。
包裹是从刘老那里拿回来的,是属于自己过去的东西。她想给子皿婆婆也瞅上一瞅。
婆婆并没有看桌子上的东西,从海娘进门开始,她的视线就没从海娘身上离开过。
此刻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些。婆婆的眼睛在晚上看不清东西,但并不算全盲,还是可以看见些大概的形状。子皿婆婆察觉到姑娘身上带着的湿气,又用不甚清明的眼睛扫了眼披在姑娘身上的,明显宽大不少的外裳:“遇见什么事了吗?受了委屈就与婆婆说,婆婆给你出气。”
海娘比划了几下,摇了摇头。她没受什么委屈,反而好运得不得了,甚至还捡了一只小狼崽。她蹲下来,伏在婆婆膝上。抬头看着婆婆的脸。
子皿婆婆伸出手,抚摸着海娘的头顶,自然也摸到了还没干的头发:“真的没事吗?”婆婆又问。
海娘摇了摇头,拿起婆婆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再次摇了摇头。
“你不想告诉婆婆,那婆婆就不问了。”子皿婆婆缓缓道。
被浓重的血腥味环绕着,子皿婆婆面不改色,只是轻轻抚摸着膝前姑娘的发丝。
“想起什么了吗?”婆婆问海娘。既然海娘已经从刘老那拿回了自己的东西,那么也应该能想起点以前的事。
海娘站起身,看向桌子上的东西,摇了摇头。她什么都没想起来,桌上的那些东西虽然有熟悉的感觉,但真要拿在手中,仔细回想,那份熟悉的感觉就会被陌生感取代。
越是回想就越是想不起来。
白色的蜡烛静静燃烧着,融化的蜡泪沿着长烛流到石桌上。
蜡台旁边有只小巧的瓷碗,碗里盛放着汤水。
那是一碗汤,是子皿婆婆特意为自己熬的。海娘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碰到了,她感觉轻飘飘的。
真好。子皿婆婆不但等着自己回家,还特意做了热汤。真好。
姑娘早就从阿牛他们那得知婆婆做汤的手艺是一绝,遗憾的是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来婆婆已经很少做汤了。没想到今日能有这等口服。
海娘伸出手去端那碗汤。然而伸到半路却被婆婆按住了手。
海娘疑惑地看向婆婆。
子皿婆婆没有看着海娘,而是半合着眼睛,一副困倦的模样:“你觉得婆婆待你好吗?”她问海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