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苍苍的老者坐于辇上，被人抬着走出，道路两旁的百姓无不跪服。

“于神仙！”

“于神仙！”

呼声震天，老者抬手下压，示意他们动静小些。

“……”

华熙无声地后退，直至离开人群。

她仰起头，绝佳的视力让她看清了站在城墙上的人。

——讨逆将军，孙伯符。

于华熙而言，不是故人的故人。

她从曹操的口中听到过对方，从后世的史书里了解过对方，却未曾亲眼所见。

被称作当世项籍，统一江东地区，欲发兵北上，却被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所伤，不治身亡。

华熙看着。

孙策很年轻，今年，也就是他死去的那年，才只有二十六岁。

华熙能看到他额上的伤痕，显然已经遭遇了许贡的门客。

她想起了和「塔」的讨论，关于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分析。

“可到了孙策，他们就反过来了。”

“所以，他们都认可孙策？”

「塔」的疑问仍在耳边，华熙低低地笑了一声。

孙策勇猛，统一江东，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但，正如郭嘉所言——

“策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能得人死力者也。然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

一世英豪，以这种方式落幕，实在令人唏嘘。

……

华熙看着孙策从城墙上走下，身侧的文臣武将到他面前跪下，不知在说什么。

兵卒蜂拥而出，将于吉从辇上抓起，压着走向城墙。

“于吉要死了，”「塔」的机械音响起，毫无波动，“你要救他吗？”

华熙摇了摇头。

于吉布施符水，行医治病，被他治好的百姓尊他为神，孙策麾下的许多将领也信奉他。

此时此刻的场景，史书上有所记载。

——孙策在郡城的城门楼上召集众将领和宾客，于吉穿着盛装，拿着小盒子，用漆在上面涂画，称为“仙人铧”，快步走过宫门之下。众将与宾客中三分之二的人下楼迎接跪拜他，掌管宾客礼仪的人呵斥阻止却未能起效。

“他有功于百姓，”华熙垂眸，“但，对孙策而言，他的存在威胁到了统治的稳定。”

用孙策的话来讲，“此子妖妄，能幻惑众心，远使诸将不复相顾君臣之礼，尽委策下楼拜之，不可不除也”。

“……于吉死得并不冤枉，”短暂的沉默后，华熙平静地道，“他的影响力太大了。”

——他死后，那些尊奉他的人也不说他死了，说他是身首分离、得道成仙，还要祭祀他，以求福报。

固然不公，可在这种时代，因医术高明之故被称为神仙，受万人尊崇，却没有真正的神仙之能……

并未归顺统治者，甚至，有意无意地站在对立面……

于吉绝不无辜。

同一时代的名医董奉，治病不取钱物，只要重病愈者在山中栽杏五株，轻病愈者栽杏一株。

数年之后，有杏万株，郁然成林。

夏天杏子熟时，董奉在树下建立草仓储杏，需要杏子的人可用谷子进行交换，再将所得之谷赈济贫民、供给行旅。

后世称颂医家的“杏林春暖”之语正源于此。

董奉的医术不比于吉高？

董奉救的人不比于吉多？

董奉的贡献不比于吉大？

为何无人称董奉为神？

于吉能形成这种规模，百姓信他，文武官员也信他，固然有孙策统治的问题。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于吉出现、布道，直至被奉为神仙，需要不少时间，可这段时间里，无一人向孙策禀报。

……他靠武力打下江东，人心尚未完全归附。

可抛开这方面，说于吉没有操作，没有私心，谁信？

拜石雕木塑就算了，拜活人……

她家里，从不允许神权存在。

华熙的思绪被「塔」打断：“你好像……很难过？”

“……”

「塔」这家伙，每次都在不该敏锐的时候敏锐。

华熙想着，轻叹一声。

目光望向远处，她轻声道：“你看……”

百姓争先恐后地跑向前，想要救出于吉，摔跤了就立刻站起，不顾自己是否受伤，摊子被撞倒也不以为意——

“不能杀神仙！”

“不能杀神仙！”

华熙阖上眼睛，复又睁开。

她是感到难过，但不是因为于吉，也不是因为孙策。

而是因为，现在的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