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的苍空，一天天地高了起来，朝夕的凉风，同刀似的刺到人的心骨里去，天气越变越冷，却没能阻挡住五点四十分准时响起的早操铃声。

全校的学生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迅速在班级门口站好队伍，由各班体育委员带领着跑步前往操场，然后有序地沿着跑道，一圈圈地跑起来，整齐响亮的口号声在操场上空回荡。

谭乐不用参加早操，这会儿正坐在教室里，艰难地捏着笔，对照注释预习文言文，一心想着笨鸟先飞早入林，况且他现在还是一只受伤的鸟，忽然他听到有异动，刚转过头，连辰便出现在他面前，吓了他一跳。

“吓到你了？”连辰笑出了声，开起玩笑来，“在做亏心事吗？”

“没有，在预习课文，”谭乐放下笔，也笑了，他看向连辰，“怎么了？”

连辰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比手大点的暖水袋，递了过去，“这个给你，天冷了，血液不流通的话，伤口长得慢。”

谭乐看着眼前的热水袋，愣住了，随即心里一暖，真好，在今年这个寒冬里，还有一个温暖的连辰陪在身边。

“嗯？你发什么呆啊，像这样，放在桌子上就行，让它挨着你的手背。”连辰边说边附下身子把暖水袋摆在了他的右手边，不放心地又拢了拢。

随着这个动作，连辰身上的味道也跟着飘了过来，谭乐不由自主地闻了一下，是樱花洗衣液的味道，白姨最爱用这个牌子，但是今天的这个味道似乎更加好闻，谭乐扬起嘴角偷偷地笑了。

“谢谢。”

“说什么谢谢啊。”连辰揉了揉谭乐的头发，“哦，对了，乐乐，下周的运动会你没参加项目吧？”

“没，班主任说以后有机会再参加，现在班里的同学都把我当病患，对我很是照顾。”谭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所以啊，你要乖乖吃饭，赶紧让自己强壮起来。”连辰叮嘱道。

“知道了，辰哥。”

天已经大亮，但早自习还没有下课，班里的同学们劲头十足，格外用功。

忽然，白凤琴的身影从窗外匆匆闪过，往班门口走去，她抬手招呼了一下语文老师，神色慌张地与她说着些什么，然后两人齐齐看向谭乐的方位，一些同学好奇地望了过去，趴在一起小声议论起来。

谭乐正闭着眼睛磕磕巴巴地试背《逍遥游》，肩膀突然被轻轻地拍了一下，他以为又是代锦佑在捣乱，睁开眼睛刚想恼怒，却看到语文老师站在一旁。

“谭乐，白老师找你有急事，你快出去吧。”

急事？不会是……谭乐心里揣揣不安，把书本往桌子上一扔，站起身来就往门口跑去。

看着出了班门的谭乐，白凤琴慌张地迎了上去，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停车场走去，她边走边说：“乐乐啊，刚你姑姑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说你哥出了点事，我正好跟我们班英语老师换了早读，直接送你过去吧。”

“白姨，我哥他怎么了？！”听到这个消息，谭乐心里一凉，腿也跟着有些发软，又是这种感觉，又是这种让人想崩溃的感觉，但他却不敢停下来，焦急地跟着白凤琴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

“你别着急，我们先去医院，具体什么情况，你姑姑也没说清楚。”白凤琴扭头对着慌张的谭乐安慰道，离老远就先把车开了锁，两人小跑着一左一右上了车。

进了门诊楼大厅右拐，就是抢救室，谭梦妍站在门口焦灼地来回走动，此刻大门紧闭，她却还是时不时地踮脚，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面看去。

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姑姑！我哥……我哥他……怎么了？”谭乐从身后一把拽过谭梦妍的袖子，他一边剧烈地喘息着，一边焦急地问。

他的大脑因跑的太快而有些缺氧，导致脸色嘴唇发白，整个人也摇摇晃晃地站不稳。

后面追上来的白凤琴看到谭乐这个样子，吓坏了，“乐乐啊，跑这么快干嘛啊！你不能剧烈运动的！”

“风琴！你怎么来了啊？”谭梦妍抬手擦掉急出的眼泪，一把抓住了白凤琴的手。

“你给他们班主任打电话，我凑巧也在办公室，就想着我开车过来会快点，梦妍，谭宇是怎么了啊？”白凤琴半搂着谭梦妍，把人搂了搂，紧张地问。

“我做好饭，喊他吃饭，怎么敲都没反应，进去才发现他在卫生间里……割手腕了，一地的血……呜呜呜……”

割腕了？一地的血？又开始耳鸣了，又开始天旋地转了，谭乐无力地摇了摇脑袋，他捂着胸口，怎么也无法站稳，接着眼前一黑，便瘫软在地。

等他再次醒来时，大伯和姑姑都在床边坐着，他们面色凝重，各怀心事。

尤其是姑姑，她的眼睛肿的不像话，眼眶下面的毛细血管因太用力哭泣而崩裂，红红的一片，整个人看上去憔悴极了。

谭乐已经预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可是他还是想问问，他抬起手，拽了拽谭梦妍的胳膊，“我哥呢？”

“你感觉好点了吗？”谭梦妍摸了一下谭乐的脸颊，想先避开这个话题，毕竟他刚醒过来，她害怕他再受到刺激。

“我哥呢？”谭乐并没有理会谭梦妍的问话，他像复读机一样，毫无感情地又复读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你哥他……失血过多，没有抢救过来……呜呜呜……”谭梦妍鼻子一酸，再次崩溃，她用手捂着嘴巴又哭了起来，她的声音沙哑，显然是已经哭了很久了。

谭乐苦笑了一下，眼泪无声滑落，相比于父母去世，这次他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绝望溃败，他好像已经麻木了，就那么安静地躺着，双眼无神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突然，一阵阵恶心直涌喉管，让谭乐一下子坐了起来，“姑姑，我想吐……”

“想吐？垃圾桶！吐到垃圾桶里！”谭梦妍眼疾手快，拿起身旁的垃圾桶递了过去。

谭乐抱着垃圾桶，哇啦哇啦地吐了起来，他根本抑制不住，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只剩下酸水顺着嘴角往外流，他的眼泪也跟着跑出来，一直流一直流。

他吐的脑门上的青筋暴起，吐的胃一抽一抽，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恶心感还是压不住。

“这是怎么了啊？乐乐！你不要吓姑姑啊！医生！”谭梦妍回头冲着沙发上的谭明章吼道，“谭明章！你快去喊医生啊！”

“啧……人都在医院住着，着什么急啊！床头不是有按铃吗，你按一下，比我跑着快多了！”谭明章的身子一动不动，眼睛连抬都没抬一下，盯着手机懒懒地说。

“你！”谭梦妍气得直哆嗦，这时候不想跟他计较那么多，她腾出一只手按下了床头的按铃。

“你好，有什么事情？”一名护士问。

“我侄子这会儿呕吐不止，你们快来个人看看！”谭梦妍催促道。

谭乐不想让姑姑担心，可是他没办法，他控制不住自己，又吐的说不出完整的话，他只能攥着谭梦妍的手，使劲捏了捏，“我……呕……没事……”

不到两分钟，谭乐的主治医生就带着护士过来了，刘医生事先知道这孩子经历了什么，见此状初步判断应该是应激性呕吐，他推开谭梦妍，抚摸着谭乐的后背，安慰道，“你慢慢呼吸，先放轻松，现在什么都不要去想，你要知道你这样呕吐对胃的伤害很大的。”

“呜呜……我……控制不住，……我好难受……”谭乐终于憋不住了，哭出了声，他觉得他的五脏六肺都要被吐出来了，他太难受了，难受的这会想直接死掉。

“实在不行，就打止吐针吧，通过药物抑制胃酸产生，从而保护胃黏膜，病人家属，跟我一起去办公室，我开了药，你赶紧去住院部一楼取。”刘医生看着谭梦妍说。

“好！”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打上止吐针的谭乐，呕吐次数终于越变越少，甚至没有了，他好像死过了一次一样，深深地嵌进病床里，浑身湿透，发软无力。

他侧身而躺，眼泪悄悄地滴在枕头上，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想了很多很多，他竟然有些恨谭宇了，他明明答应过的，答应过累的时候会想想自己的！但他却食言了。

看到谭乐不出声，谭梦妍心疼极了，她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小声地抽泣着，这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大人都遭不住，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

但事实上，谭乐并没有什么反应，除了刚刚的身体不适，他没有哭闹，没有崩溃绝望，更没有歇斯底里。

“谭乐啊，这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刚刚医生才交代过，你要学会调整自己的情绪，否则受罪的还是你，你呢，现在躺着好好想想，以后是跟我，还是跟你姑姑。”谭明章坐在一旁，眯着眼睛看着病床上的谭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谭梦妍的抽泣戛然而止，火气瞬间不打一出来，她猛地站起身子，指着谭明章的鼻子提高了嗓门，“这个时候说这些合适吗？啊！你还有没有心！”

“这时候不说，什么时候说？我公司里一堆事情等着我处理呢！我哪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在这耗。”谭明章也站起身子，一脸不耐烦地怼道。

“谭明章！我告诉你，这公司当初可是二哥你俩合伙开的，他人虽不在了，但股份你也别想独吞，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得得得，我不跟你在这掰扯，我就问谭乐，谭乐，你到底……”谭明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谭乐的吼声打断。

“你们别吵了！我谁也不跟！”谭乐看着病房门的方向，红着眼眶咆哮道。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天越发地冷了，世间万物一片萧条，发黄的落叶被吹得到处都是，整个墓园被笼罩上一层落寞。

冬雨无声无息地洒落在这座崭新的墓碑上，照片上的谭宇酒窝浅浅，笑的十分开心。

谭乐红着眼睛，呆呆地站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着小时候的一些事，他记得那时，犯了错从不担心会挨打，因为哥哥会死命护着不让妈妈动他，以至于他一直都被骄纵宠爱着，及其娇气。在学校，别人送给哥哥的好吃的，他全都会带回来给自己，哄自己开心，还有他写作业时，自己总是会去捣乱，他也从来不会生气，抱抱亲亲举高高，直到把自己哄高兴了，他才去写作业……

回忆忽然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停不下来的跑马灯，汹涌澎湃地来来回回撕扯着谭乐的心脏，让他难过的无法呼吸。

谭宇走后的夜里，谭乐常常会想，在刀划破手腕，鲜血直流的那一刻，他究竟有没有过一瞬的后悔，有没有想想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这世界上，他真的能放心吗？

呵呵，他好像很放心，走的毫无留恋，没有挣扎，也没有呼救，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浴缸里，等待着死亡，他甚至很可恨，因为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一个信息或者一封信，统统都没有，就像是突然来了坏情绪，没办法控制，便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去。

他是解脱了，那活着的人呢？只剩下绵绵的思念和无尽的恨意。

连辰撑着伞，站在一旁，他的半侧身子已经被雨浸湿，手指冰凉僵硬，却没有惊扰谭乐，他忽然发现，抚慰的词藻显得无力且多余，或许只有默默地陪伴才能让人心安。

过了许久，谭乐才开了口，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冷清，在安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冰凉。

“连辰，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连辰想都没想直接回答。

他确实不会，不管哪种意义上的离开，他甚至想到，哪怕是死了，只要谭乐愿意，和他合葬在一起都是可以的。

谭乐笑了，说不出是哪种笑，是自嘲还是讽刺，他转过身子，一字一句地说：“我哥当初也是这么答应我的。”

连辰怔愣在原地，他看着眼前的谭乐，他还是原来的那个模样，但感觉上却不太一样了，他眼神冰冷，神色漠然，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阳光少年，连辰莫名地有些担心，也有些害怕。

“你信我，乐乐。”连辰把伞换到右手，单手搂过谭乐，将人按在了怀里。

其实他还想说，他不会舍得让他难过的，但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谭乐伸出冻僵的手，环住了连辰的腰，将头埋进了他的胸口，“……我只有你了，辰哥。”

连辰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把怀里的人搂的更紧了。

自从谭宇不在了，谭乐又坚持要一个人住，他不想跟着姑姑或者大伯，谭梦妍只好在学校附近重新给他物色合适的房子住，南湾的那套房子是不能再住了，不到半年出了三条人命，就算是自己的亲人，心里不会有所害怕，但想起来也是膈应的。

谭乐自小性子就软，没有过多坚持，找房子期间又回到了连辰家住，为此谭梦妍登门致谢了好几回，这里可能是谭乐唯一会感到开心的地方了。

白凤琴亲眼见证了这个看似和睦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打心底里是万分心疼谭乐的，衣食住行上对他更是百般的关心和爱护，想让他感受到温暖，不至于闷头乱想。

谭乐请了一周假，在家休息的期间，他情绪上没有大起大落，但也不如以前活波了，这些连辰都看在眼里，晚上睡觉时，他都会主动找他说话，跟他说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想逗他开心。

谭乐只会紧紧地挨着连辰，然后攥着他的衣角，安静地听着，不笑也不说话，他知道连辰是在担心他，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些天，他确实想过干脆也死掉好了，让自己解脱，可是，当他每晚听着头顶传来温柔的说话声时，他突然发现，他好像舍不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