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姚昭策再次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躺在小院的青石板台阶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萧景廷怕青石板硬硌脑袋，于是伸出胳膊让唐愿枕着。
好在萧景廷受的都是皮外伤，他躲伤害的实力还是够硬的，除了后边的刀伤深一些长一些，其他基本上都是破了层皮的程度。
奶奶已经回屋午休去了，冬日的阳光热烈而不灼人，小院里的晾架上整整齐齐地晒着棉被。他们来之后给奶奶捡回来一只通人性的小黄狗，刚出生一个多月，还是小小的一只，在院子里撒着四条小短腿傻里傻气地跑来跑去。
姚昭策笑道：“说明白了？”
两人闻言，见姚昭策来了准备起身，却被姚昭策示意不用，自顾自的也躺了下来。唐愿看了萧景廷一眼，萧景廷便将胳膊收了回去。
姚昭策眯起眼睛喟叹一声：“还是你俩会享受，和好之后感觉就是不一样。”
唐愿无奈道：“师叔……”
姚昭策笑道：“算了，不打趣你了。看这架势今晚是不准备走了？”
唐愿应道：“御王殿下大病未愈，再休整一日，明天再走。”
姚昭策挑眉道：“杜大人不疯了？”
唐愿：……
萧景廷淡淡道：“再疯一日也无妨。”
姚昭策哈哈大笑，便也不打算下他们的面子。
三人就这么躺着，合计了一下现在的位置，发现现在他们待的位置十分巧妙。东北是渝州城，正东方即是东南大军赶来的方向。西南不远处即是丰县，丰县旁是匪寨。萧景廷晕倒的地方正好与丰县接壤，也就在他们附近。
唐愿笑道：“早知道不捡你了，反正杜大人会经过，左右都是死不了的。”
萧景廷笑笑，没有忘记姚昭策说过的话——唐愿昨晚看见他受伤后的失态。但是萧景廷也不打算多说，只侧过身揽住唐愿的腰作为回应。
姚昭策没在意两人之间的小动作，闭着眼睛道：“御王殿下，在下想请求您一件事情。”
萧景廷抬眸道：“姚门主请讲。”
姚昭策淡淡道：“匪寨破后，能否请殿下留下张庆龙性命，在下有一些问题必须要找他问明白。”
萧景廷想也没想：“姚门主，这个本王没办法保证。”
“为什么？”
“本王无兵权，此次来渝州只是刺探。待大军前来，匪寨众人死活留皆由攻寨将领决定。况且张庆龙并不好对付，此次攻寨将领卫宏之前常驻西北，以他对付匈奴的习惯，就地格杀比生擒更高效。”
“这样啊……”姚昭策无奈道：“那看来只能再想想其他办法了。”
萧景廷道：“如若张庆龙被生擒，本王会与卫将军商议的。”
姚昭策知道这不过是萧景廷安慰他的话罢了。西北地区的形势他不是不清楚，能在西北担任多年将领的无论哪一个拎出来都能独挡一面，自然他们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即使是皇子之中也只有有实战经验的太子萧景盛能说动一二，能否听萧景廷的话还真是个问题。
话虽如此，但姚昭策依旧道：“那在下便提前谢过御王殿下了。”
三人躺了一会儿，直到奶奶午休醒来。唐愿将萧景廷带回床上正经休息会儿，帮着奶奶收了被子然后给萧景廷熬药去了。
至于姚昭策，他做饭去了。唐愿熬药还行，做饭别想，萧景廷有伤在身自然不需要动，而老人家给他们无偿借了屋子暂住，更不能让主人家动手。
不过姚昭策饭做得确实不错，也算得物尽其用。
到了晚上，唐愿从房里将奶奶扶出来带到桌边。看得出来老人家很喜欢他们来，一直乐乐呵呵的。
她被搀扶着坐下，嘴里还一直念着让他们一起坐下别客气。
奶奶年纪大了，牙齿掉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有松动，牙口不好。于是姚昭策便煮了软烂的米粥，从湖里面捕了几尾鱼上来，剔掉鱼刺，将鱼肉去腥剁碎后放进锅里，白粥顿时鲜香无比。
他还蒸了许多白软的白菜包子，皮薄馅多，尽可能做得松软，方便老人家进食。
而老人家不食牲畜家禽荤腥，所以他们也没有做，只和奶奶吃一样的。
奶奶和蔼地看着他们，给他们夹包子。唐愿笑眯眯地将碗伸过去，耐心地等着奶奶颤颤巍巍地慢慢将包子夹到他碗里。吃到包子之后还甜甜地说道：“谢谢奶奶！奶奶夹的包子真好吃！”
姚昭策无奈笑着，但也依着唐愿的样子做了。他原本以为萧景廷不会要，毕竟皇子之尊还没人敢这么对他。结果萧景廷也笑眯眯地收了，道“谢谢奶奶”，几口吃完了。
萧景廷的动作将奶奶逗乐了，同时还有点心疼，伸筷子又给他夹了一个：“慢点吃啊乖孩子，昨天流了这么多血疼吗？多吃点，奶奶在没人和你抢的。”
萧景廷难得乖巧地点头道：“好的，谢谢奶奶！”
“奶奶那我呢？”唐愿委屈巴巴地说着，两口把包子吞了：“您光顾着他都不看您小孙儿了。”
萧景廷猛得呛了一口粥。
姚昭策已经适应了他的死德行，只无奈笑笑，低头吃饭。
老人家又笑，也给他夹了个包子，唐愿很配合地俯下身，被奶奶摸了摸头：“乖崽崽，奶奶最喜欢你了，乖乖吃饭啊！”
姚昭策实在看不下去了，笑道：“你俩够了啊，每人都吃了两个包子了，奶奶一口粥都没喝呢。”
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话的萧景廷：……
唐愿也笑，又给奶奶夹了个包子：“奶奶我错了，您多吃点！”
突然桌下传来“嗷呜嗷呜”的声音，四人低头，却又都笑了。
小黄狗崽崽扒拉着奶奶的裤腿，睁着乌溜溜的大黑眼睛控诉着四个人吃饭不带它的行为。
姚昭策笑着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粥，用一个扁平的小狗盆装的，放在地上。
小黄狗崽崽顿时满足了，蹭了蹭奶奶的小腿，又去拱了拱姚昭策的脚，才狼吞虎咽地喝着鱼沫粥。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萧景廷发现老人家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来历，即使他们才相识一天。
一饭毕，奶奶不好意思道：“你看你们，我就是借你们几间屋子住一下，又是帮我收拾屋子，又是给我买了那么多米面，还替我做饭，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了。”
唐愿握住奶奶的手笑道：“这您就见外了，别的不说，只要我喊您一声奶奶，无论我怎么做您都受得起。”
奶奶眼中泛起泪花。她轻轻抱住唐愿，唐愿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也抱住奶奶，给了老人家回应。奶奶依旧和蔼，只是话语里带了若有若无的哭腔：“奶奶的屋子你们随便住啊，想住多久都行，奶奶喜欢你们。”
姚昭策虽然不忍，但是没办法，依旧轻轻碰了碰唐愿的胳膊。唐愿知道这样过于残忍，但是没办法，只得开口道：“奶奶……我们明日就得走了。”
唐愿能够明显感到奶奶浑身一僵，然后搂着他的脖子将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许久，奶奶才抬眸，用袖子擦干眼泪问：“什么时候？”
“明日一早。”
奶奶笑道：“好好好，正好你们今日做了这许多包子，明日一起带上当干粮吧。对了，家里还有几件棉衣，这里初春天气还是冷的，你们一并带上吧。”
奶奶絮絮叨叨念了好久，三人都乖乖坐着，安静地听。许久之后，奶奶话说完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句：“明日奶奶想多睡一会儿，你们走的时候不用叫我了啊。乖孩子们，去吧，去吧。”
这间小院房间充足，奶奶、姚昭策都单独睡一间，唐愿和萧景廷睡一间。
疑惑了一天了，萧景廷将房门关好。屋子不隔音，萧景廷只能小声问唐愿：“你们是怎么住到老人家这里的？”
唐愿坐在床边脱着鞋袜：“我离开之后带出师叔，去了趟匪寨，但是没什么收获。后来发现匪寨方圆十几里几乎都没有人烟，找了一天也就只有这里有一户人家，便请求住下来了。”
萧景廷道：“方圆十几里没有人烟，为什么单单只有老人家还在？”
唐愿顿住，轻声道：“她家人都死了，只有她侥幸活了下来。”
夫君，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全没了。
两年前全死在山匪刀下。
这里并不是老人家原来的住处，因为她原来的住处全烧没了。
烈火吞噬了她家人的尸首，空气中满是焦香的烤肉味。
唐愿道：“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不给她做肉食？舍不得吗？是她没办法接受。”
即使是现在，老人家的肚子上依旧留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疤。奶奶一介无依无靠的弱势老妇人，也没有办法像别人一样扶持流浪，于是心如死灰地随便寻了个离山匪近的地方，想着该怎样就怎样了，结果反而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年。
萧景廷心中难过，望着这一间小小的土屋子，看着桌上奶奶特地拿出来招待客人的半截红蜡烛，突然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视差民生疾苦。
在城镇中，不算；进到民间，不够。那些他们能够看见的人，其实极大程度上是不需要他们帮助的。真正需要帮助的百姓往往处于社会最底层，在他们这些所谓的高官贵人从来不会踏足的地方。他们是看不见的。
江南的烟雨繁华似在一瞬间都化作飞絮浮萍消散殆尽，美丽牡丹下深埋在土里默默付出却满身泥泞的根终于重见天日。
萧景廷默默地坐在唐愿身边，抱着他。唐愿知道萧景廷很喜欢抱这个动作，因为这个动作能让他安心，也能让他冷静。
许久，萧景廷闷闷道：“愿愿，我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过大军能马上到达渝州。我不想再看见这样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