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到校场就听到外面敲锣打鼓的，声势浩大得跟接亲似的。直到看见天梯上整整齐齐地站着许多身穿幽谷残月白袍的人，沈予羡才明白那弟子为什么会是一脸憋笑了。

年前斩月谷的道士请不来季言笑，除夕夜归去的有些道行的斩月谷道士也抓不住那邪祟，又找不到席元丰到底跑哪里去云游历练了，以为季言笑是故意为难，人命关天，只好大张旗鼓地来请，给足了季言笑和半月阁面子，也告诉了天下人，他们斩月谷不如半月阁。

如果都做到这份上了，季言笑还不去，那就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话是这么说，决定权终究还是在季言笑的手里握着。而季言笑的脾气往往都是不能够按照常理来分析的，极有可能的结果，就是让他们折了面子，还请不到人。

沈予羡粗略地扫了一眼，斩月谷前来的共有三四十人，领头的是几个跟肖林泽年纪相仿的少年，约莫也有七八百年的道行，在半月阁里一抓一大把，在斩月谷里却已经算是长老级别的了。

不过在那领头的少年里，沈予羡却觉得有一个人似乎有些眼熟。正在回忆着的时候，那少年刚好也发现了沈予羡，伸手一指他，惊道：“小矮子？！”

沈予羡：“……”

哦，记起来了，是在无瑕村遇到的那个少年。就是不知道，沈予羡现在让季言笑打死也不要去帮斩月谷的忙，还来不来得及？

“小矮子？”季言笑挑眉，漫步走到那少年的身旁，以绝对轻蔑的目光看着足足矮了自己半个头的他，又道：“小矮子？”

沈予羡心道：完了。

那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不是，季道长，季师尊，我啊啊啊啊啊——”

没等那少年说完，季言笑就已经一脚将他踹下了天梯，只余那惨叫声越来越远，直至彻底听不见。

足有上万层台阶的天梯，从最高处摔下去……半月阁的弟子们不敢再细想，默默地替那少年念了遍《往生经》。

伸手揽过沈予羡的肩头，季言笑一展折扇，“风流倜傥”四字笔锋流畅，惬意地扇着风，嘴角勾起的弧度似笑非笑，道：“剩下的，是自己滚，还是我亲自来动手？”

季言笑会发脾气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年将自以为是“绵羊精”的沈予羡带回半月阁后，季言笑就天天大鱼大肉好吃好喝地照顾着，沈予羡也如他所愿胖了一圈又一圈。但终归还是过了成长期，身高无法增长，体型至多也只是比一般女子稍稍宽出那么些许来，除此之外再无变化。

有法力傍身也依旧孱弱不堪，这样的沈予羡一直都是季言笑的心头痛，时常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些去将沈予羡带回来。那少年说什么不好，偏偏说了最不该说的话，让他怎么会不生气？

不过见到季言笑这悠然自得地去搂住沈予羡的动作，还有沈予羡那习以为常的模样，斩月谷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再看向沈予羡时，不禁肃然起敬。

是说季言笑虽然风流成性，却对于断袖之癖不感兴趣，与男子相交更是从来都不曾勾肩搭背，但却有一人例外。不仅例外，还让就算是与女子相交也高傲得不行的季言笑屡次放下尊严，死皮赖脸地前去纠缠。

这人，就是季言笑那“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要想求我办事，就得先夸他夸到我心里舒坦了”的美人师弟——沈予羡。

斩月谷的人这才明白那少年惹错了人，本来好好的尊请，就这么变成了骑虎难下的局面。

幸而局势紧迫，容不得他们下次再来，有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少年便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作揖道：“肖张师弟不懂事，改日我一定让他亲自登门向沈道长赔礼道歉，还望季师尊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虽然因为刻意抬高季言笑所以叫了声“师尊”，不过此言一出，旁边的半月阁弟子们还是忍不住纷纷捂脸偷笑。

肖张……

这名字，沈予羡忽然明了“字如其人”是个什么意义了。

本该笑得比谁都大声的季言笑却是半点笑意都没有，冷声道：“哦？他叫‘嚣张’？那你岂不是叫‘找打’了？”

本来季言笑是有侮辱之意的，怎料，那少年竟然乖顺地道：“我确实是叫赵大。”

季言笑：“噗……”

有了季言笑先出声，其他弟子们的笑声更是如雷贯耳，笑得斩月谷弟子的脸一个比一个更红，却又不敢拂袖而去。

沈予羡也忍俊不禁，但好歹还是忍住了，心道：这斩月谷的人，取名字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奇特。

好在这么调和了一下，季言笑的气也没那么大了，道：“我看你还算懂点事。说吧，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赵大道：“本来不想前来麻烦的，无奈我们道行浅，斗不过那邪祟。这不过十多日的功夫，那邪祟又杀了六人。恳请季师尊能支以援手，帮助斩月谷渡过这次的难关。”

沈予羡一愣，道：“十多日就杀了六人？”回头一看季言笑，季言笑也是一脸震惊，看样子确实是不知情。

季言笑问道：“年前不是隔三四日才杀一个人吗？怎么现在突然就杀了这么多人？”

赵大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季师尊，我叫申言。”反而是另一个少年站了出来，先是自报姓名，才答道：“那邪祟本来是三四日才杀一个人的，但是因为我们去抓它的时候，赵大师兄砍了它一刀，居然没能砍死，反倒让它记了仇，现在正是在故意报复我们。”

虽然叫的是“师兄”，言语间却没有半点的尊敬之意，更像是有些在责怪赵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予羡道：“能砍上一刀，也是挺不错的。”

闻言，赵大抬头看向了沈予羡。

季言笑摇着扇子，也道：“美人师弟说的是，起码比一刀都砍不到的强。”

申言的表情有些不是滋味，只得岔开话题道：“季师尊，年前有师弟按照规矩来请你，你说要等美人……咳，等沈道长回来过年，我们就只好等到过完了年再来请你。敢问你现在能帮我们了吗？”

这所谓的“按照规矩”，就是请一个油嘴滑舌的人到季言笑面前来夸赞沈予羡。据说只要夸到季言笑心坎里去了，不论再艰难的事情就都能谈拢，而一旦谈拢，那人所得的报酬之高昂，甚至足以买下半座城池。

季言笑却道：“不能。”

申言道：“为什么？”

季言笑道：“因为你们斩月谷无瑕村的那只勾魂鬼，拖得我美人师弟直到昨天中午才回来，现在还没陪我多久你们就来请人，你说能不能？”

不怕有人耍无赖，就怕有人耍得有理有据的。

赵大道：“季师尊，你就帮帮我们吧！”

季言笑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言，一合折扇，道：“送客。”

斩月谷的弟子是被赶走的，直到大门彻底关上之前，都还在辱骂季言笑冷血无情、视生命如草芥、不配身为一宗之首。

沈予羡仰头看向季言笑，问道：“季师兄，你为什么不帮他们？”

刚才沈予羡之所以没有站出来说自己去，是因为季言笑总归还是代理师尊，私底下怎么样是另一回事，在外人面前，该留的面子还是得留的。

把头靠在了沈予羡的肩上，季言笑道：“我年前想着你回来，他们来求我；我年中盼着你回来，他们又来求我；我年后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了，他们还来求我。这证明了什么，你知道吗？”

沈予羡道：“证明你冷血无情、视生命如草芥、不配身为一宗之首？”

“噗……”一旁的弟子们笑出了声。

“错！”季言笑瞪了他们一眼，才道：“这证明他们出事的日子没挑好，老天都不让我帮忙啊。”

从未听说过出事还要挑日子的沈予羡道：“你的歪理还是一如既往的多。”

季言笑道：“什么歪理？这叫事实。走走走，回去睡觉，不管他们了。”

没办法，沈予羡又被季言笑给半强制地带回了无忧阁里。

才刚梳理干净没多久就又重新裹上了床，季言笑却没有沾床就睡，而是抱着沈予羡嘀咕道：“一百多年不见了，我好想你啊，美人师弟。”

沈予羡道：“嗯。”

季言笑道：“你想不想我？”

沈予羡道：“嗯。”

季言笑道：“一点都不真心，分明是在忽悠我。”

沈予羡道：“嗯。”

季言笑：“……”气得松开沈予羡背过了身去。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

季言笑翻来覆去，又道：“美人师弟，我睡不着。”

沈予羡道：“嗯。”

季言笑道：“……你就不能多说一个字吗？”

沈予羡道：“嗯。”

季言笑：“……”

于是又安静了一会儿。

季言笑辗转反侧，再一次开口道：“美人师弟，你说，小林子会不会在后山遇到野兽啊？”

沈予羡道：“嗯？”他怎么不知道后山那片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林子还有野兽的存在？

虽然还是一个字，但好歹沈予羡终于肯换了一个调，季言笑急忙继续道：“野到他自己对付不过来，如果我不去帮忙就会被咬死的那种兽。”

沈予羡：“……”这话说得，跟诅咒似的。

季言笑却是很认真的在问道：“你说会不会？”

看着季言笑近在咫尺的脸，沉默良久，沈予羡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肖师弟不见都快一天了，你现在才想起来关心他？有时间在这里问我，还不如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言笑一脸担忧道：“可是我如果走了，你一定会悄悄地偷走我放在床底的符箓，然后溜去云游历练的。”

沈予羡也十分配合道：“如果你不走，肖师弟回来只要受了伤，我就不仅要去云游历练，还要跟师尊一样一千年才回来一次。”

一听这话，季言笑立刻就从床上蹦了下去，边穿衣服边往外跑，道：“我马上就去！你不准跟师尊学，听到了吗？！”推开门后，又朝守在外面的弟子道：“快叫几个人跟我去找小林子！要是找不到，美人师弟真的学着师尊一千年回来一次了，我就拿你们开刀！”

那弟子连忙边答应边去叫人。

眼看着季言笑的身影和弟子们急忙跟上去的步伐全都渐渐消失不见，沈予羡才笑了笑，道：“听到了。”

翻身下床，从床底拉出了一个木箱子，打开后取出部分符箓放进袖兜和衣襟里，沈予羡便从窗户逃走了。

不过，这一次却不是去云游历练，而是去帮斩月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