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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Chapter 46·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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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叫做小法尔。有一天,他来到大森林里,迷路了。他走着走着,遇到一间大房子,房子是棒棒糖做的,窗户,是草莓味的,门,是桔子味的,天花板,什么叫天花板?嗯?兜兜?天花板是什么味的?”

“西瓜味的。”稚嫩的童声说。

那是坐在虚拟系统中的时敬之,小小的一个人,穿着洗旧的菁蓝色麻布,山里的日光斜斜照进来。

十几年前的这款虚拟系统还在开发期,时约礼拿了未完成的作品给小儿子当玩具。

鸟雀啁啾,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从窗外传进来,时敬之望着苍翠欲滴的森林,伸手摸了一把腿间草地,下一秒,澄澈的严重浮现疑惑:“爸爸,小草哪去了?”

“是假的,兜兜。”时约礼说。他的模样还是很年轻的,清俊文气的面容,正派又朴素的打扮,白色的衬衣洗到发黄,唯一贵重的,可能是脸上戴着的那副金丝边眼镜。

时敬之分辨不清真假,又问了一遍:“是小草。”

“是假的,兜兜。”他的孩子在地上乱爬,时约礼很忧心地伸出胳膊去抱他,时敬之感觉这个男人那样陌生,可是又很友善,他不情愿地撇撇嘴巴,乖巧地坐在男人腿上。

他的注意力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了,对着男人视而不见。

时约礼很不会笑,但是对着自己柔软懵懂的小儿子,又是那么近乡情怯,他扭曲着表情,露出一个很不自然的笑容,摸着而儿子柔软的黑发说:“小法尔遇到了善良的山神,然后吃了一个棒棒糖。猜猜是什么味道的?”

“上次还是饼干呀!”时敬之奇怪地说:“小法尔走进了大森林,吃了三块饼干,第一块是小草味道的,第二块是鸡蛋味道的,第三块……”他说,“第三块,我不知道。爸爸?”

好困惑。男人一言不发,时敬之便催促:“爸爸??小法尔吃了什么味道的饼干?!”

“好了,好了。”男人反问:“你觉得呢?你认为,他喜欢什么样的饼干?”

“我不知道……”时敬之小声说:“我没有吃过!…我也不知道。”

这换来了男人更加长久的、大段的沉默。

时敬之有点害怕地望着男人的脸色,踌躇道:“爸爸,我没有吃过饼干……”他太小了,太矮了,仰起头看不清头顶男人的脸色,只看到一个坚硬的下巴颌,时敬之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伤感,他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爸爸。”

“没有!没有!兜兜。”时约礼忽然大声说,声音里带着难以分辨的失落。他很少陪伴自己的孩子,在很不经意间,儿子已经快长到他的膝盖处了。

他紧接着反应过来,望着自己稚嫩的孩子,柔声道:“……兜兜,想吃饼干吗?爸爸下次给你买。”

时敬之茫然无措,他瘪瘪嘴,迷惘道:“好的。”他说:“谢谢爸爸。”

时约礼把他抱在肩上,去门口的石阶上拿牛奶。

“兜兜该加餐了。”清瘦的男人臂弯里抱着自己的小儿子,拎着牛奶钻进低矮的厨房里。

那都是生牛奶,雪白色的液体装在打吊瓶后废弃的玻璃瓶里,卖奶的农户将玻璃瓶煮沸、消毒,拿来存放牛奶,挨家挨户送出去。

泥泞小路上来回奔忙的破旧自行车和蓝色送奶箱决定了时敬之的营养,生鲜牛奶,是大山里最最有营养的东西。时敬之出生时,稍微有点营养不良,小小的孩子体弱多病,只能靠着粗糙又精致的牛奶填补先天不足。

生长在深山中的时敬之和真正生在深山里的孩子没有任何不同,他的父母领取微薄的薪水,生活无比拮据,除了养育幼小的儿子,还要时不时接济那些生活困难的学生。

时敬之记得自己特别小的时候,住在低矮的平房中,家里总是车水马龙,无数张新鲜又陌生的面孔来家里做客,那都是父母带过的一届届学生。

最最开始那几年,她们叫时夫人“姐姐”,因为他们只差两岁,时夫人常常抱着时敬之批改试卷,时敬之记得鲜红色的对号与叉号,如刀般,剁剁剁,劈在泛黄的纸张上。他最早习得的关于“对错”的记忆,来自于母亲手下溜走的无数张试卷。那些急迫留下的符号张牙舞爪,轻易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于是,“对错”重如泰山。

他看着几乎高至自己脸蛋的卷子,轻轻打瞌睡,烦了,吵闹,时夫人在他身前的缝了个布兜,兜里装满糖果,女人匆忙抽出一点时间放下笔,向他嘴里塞了一颗,“兜兜乖,吃颗糖。”

糖果的甜蜜让他忘记了被忽略的煎熬。

时敬之咕噜咕叽融化着嘴里的糖果,甜蜜化作漫长的分秒,延伸在他的记忆里。

只要听话,就有糖吃。

村里的人都知道,时家的小儿子,是一个嗜甜,爱糖的小孩。

然后他们又吵架了。时约礼煮糊了牛奶。他是远庖厨的君子,于厨房之事一窍不通。

“时约礼!你为什么天天祸害东西?!钱那么好挣的吗?!!”

“你能不能别抱怨了?!你每次都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雷霆!沈方慈!”

从此以后的争吵,无休无止。

从他刚出生就开始的激烈争吵贯穿了他所有的人生。

我要没有家了。

时敬之绝望地想。

他们会分开吗?他那样茫然地站在墙角,看着互相指手画脚、毫不留情地大人们。

为什么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所谓的爱吗?

兜兜你最爱谁呢?

兜兜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呢?

兜兜你为什么哭?为什么这么不坚强?为什么不听话?

兜兜!兜兜!兜兜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每天都在经历百口莫辩的绝望。

他眺望那些暧昧不清的记忆,怀着一种感恋夏季山间云雾的心境。

如此种种,如此回望,那些一直令他焦虑不安的、深感恐惧的过去。

芥蒂隔阂,疙里疙瘩,渐渐渐渐,在他的心里成型,在他终于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如同被缚住的惊弓之鸟般无法挣脱了。

太厌倦了。时敬之厌恶极了。

他醒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书房内拉着窗帘,时敬之看着黑魆魆的屋子发怔。

闻命坐在书桌前,他坐在闻命怀里,看见对方手里的照片,他瞬间呆住了。

是那张被他反扣在书架最高层上的全家福。糖果色、饼干状的相框与周遭性冷淡的家装格格不入。

照片为什么会在这里?!

闻命怎么会看到?!

时敬之张着嘴巴同照片里的三个人对视,哑然失色。

“你小时候,特别…可爱。”闻命这样说。他似乎看了非常之久,时敬之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非常复杂的情感,羡慕、渴望、隐忍还有一丝……

他分辨不出。

“我从来体会不到家庭的温暖。”闻命这样说。

什么?

时敬之想。你是,很羡慕我的家庭吗?

他忽然感觉荒谬绝伦、可笑至极。

是很羡慕吗?

那种表面光鲜亮丽、内里一团乱麻的家庭,那种遵循了大无畏地牺牲自我、榨干自我的逻辑的生活,你羡慕吗?

时敬之如此厌烦。人们都说古老的东方没有信仰,但是他那么愤怒地明白,自己的父母有信仰,信仰那种崇高的、极端化的伦理道德。

道德衍生秩序。

他们理所当然地依赖井然的道德秩序存活,尊重传统的风俗习惯,把社会地位与声望作为生存标志,没有一种个体的挣扎能够颠覆这种令人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实耻怨悔的古老信仰。

你竟然如此羡慕的吗?

这是闻命为数不多地提起自己的家庭,曾经在光明街的时候,他寥寥几次提到了自己的家庭,都是怀着一种难堪而隐忍的口吻,他只说自己总是受到父亲的暴打,而时敬之摸着他的伤疤无声痛哭。

时敬之有一种非常严苛的分寸感,比如在他的原则中,“窥探隐私是不对的”,他便从不想打扰,也从来不问。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几乎病态的、无比“神化”的悲悯心,旁人哭的时候,别人会劝,会引导,但是时敬之的第一反应却是强迫自己和他人产生共情,对方哭,他绝对不会笑,而是用一双饱含同情与怜悯的目光看着对方,情不自禁流下眼泪,他消化掉对方所有的悲情、痛苦,这对他自己是种巨大的消耗,可是他总是漠视筋疲力尽的自己。如果要追根溯源,他的这种极端的、碾压自我的投情行为,可能是从时夫人声嘶力竭的一句“兜兜!妈妈只有你了!”开始。

如果不能身受,那就一定要感同,要成倍地强迫自己沉浸入痛苦状态,以此来向对方表示宽慰………

和讨好。

讨好。

如果有人在哭,自己却笑,那自己的幸福与快乐是会刺伤别人的,时敬之深知这点。

“为什么……会这样说呢?”时敬之茫然地眨动眼睛。

“他们很爱你。”闻命伸出大拇指,把目光从幼小的时敬之脸上拔开,移动到怀中人的脸上。他轻轻抚弄时敬之的嘴角,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时敬之的脸,那种眼神太过锐利、明亮,给了对方一种即将燃烧的错觉。

为什么呢?

他荒谬地冷笑出声,闻命一直这样地仰慕所有光鲜亮丽的一切吗?

这种繁衍了千年的、融合了各种哲学意味的的、充满实用主义的规则贯穿了时敬之存在的整个世界,没有人可以挣脱,他的父母被炼化成完美的螺丝钉,通过伦理纲常和所有的直接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亲子关系被钉死在框架之上,组成了时敬之存活的根基。

他的失败与卑微始于自己出生的一瞬间,那些压迫他的东西拥有无法撼动的合理性。

也因此,他在很久以前就看到了自己无望的命运。

身死已久,枯朽之骨,他只是一具会喘气的尸体而已。

“为什么——”时敬之的背后起了一层热汗,他疲惫地冷声道:“怎么会这样想呢?”

他想起自己无数次的噩梦、沉闷无边的森林、苦闷不得解脱的人生、还有半腐臭的、战战兢兢的生活。

难以消解的自卑感和无法了结的绝望居高临下地蔑视着死死挣扎的时敬之,他早已心如死灰地对着傲慢命运低头了——在他精疲力尽、还妄想逃到天涯海角的时候,他早就已经……认命了。

闻命闻言笑了笑,笑容里透着股落寞又温情的意味:“因为可以看出来啊。”

时敬之情不自禁地同他一起看向那张全家福,他忽然低声道:“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闻命一愣,手指不自觉捏紧,“为什么这么说?”

“他,”时敬之指着年轻的、清瘦的、因为有胡茬而略显邋遢的男人说:“我爸爸。”

“还有我妈妈。”时敬之的目光缓慢移动,扫描一般凝视着三人的合照,他站在中间,被瘦弱的、微微佝偻的女人牵着手,时约礼站在一旁,毫不亲近,三个人产生微妙的距离感,他又随意指了一下女人说:“因为以前他们总是出差,很多时候会异地分居,几年都没有办法见面,但是这个时候……他们在一起工作,一起养我,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我爸爸会给我讲故事,我妈妈做菜很好吃。”

“在很远的山里,隔壁人家种了葫芦,夏天的时候有人骑着三轮车叫卖煮玉米。”

他用一种近似祈祷般虔诚、温柔的语气顺着,他说了一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空气变得宁静。

“你和你爸爸,长得很像。”闻命捂住时约礼的下半部分脸,指着眉间的部分看向时敬之说,“神似。”

“他们都说我像妈妈。”时敬之轻轻掰开他的手,一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一手指向相片中的年轻女人,虽然是说着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语气疏离又冷淡,还有点讨厌:“眼睛,眉毛,下巴,他们说我像妈妈。”

任谁见了时夫人,都会称赞一声美人,那种眼神凌厉的冷美人。然后人们会回过头来打量她的丈夫,说实在的,时约礼是很矜贵的骨相,耐看,眉目间还带点华美,但是劳碌的生活多少磨灭了他们的气质和魅力。

这是一对日子清苦的夫妻。

闻命静静打量片刻,不动声色地笑道:“都很像,你继承了他们最优秀的基因。”

而时敬之只是垂下头,头低低的,轻声嗯了一下。

心不在焉的。

他极力在时光中回忆父母的脸庞,但是太久远了,太遥远了,他铭刻住了那么多瞬间,所有的瞬间都如此漫长,让他无法快速走完丢失的人生,他在记住一些刻骨铭心的时光碎片的同时,和另一些记忆擦肩而过,它们隔着屏障一般,全都模糊不清了。

“照片为什么是黑白的?”

“因为他们在山里支教。”时敬之的记忆力非常好,因为他在童年时代总是特别爱听父母讲他小时候的事,他不知道的、不记得的事了他通过想象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他们,在一个非常遥远的,有峡谷的海边小城支教,人烟稀少,交通不便,他们总是去这些地方,特别落后的地方。”

他想,他们的职业生涯也是如此的遵循他们的信仰——对公共事务的极端使命感,如同故事里的英雄和半神、自我强加般去维护高尚。

他没有发现,闻命露出了一种非常古怪的、难以形容的表情,他突然低哑道:“我的父亲,对我怀有一种单纯的恨意。”

时敬之被震慑到,这是自光明街以来,闻命第一次正式地、毫不留情地提起自己的父亲,以这样一个并不美好的话题开始。

说完这句,闻命轻轻笑起来,把悄悄地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倾吐出来:“…是恨不得杀死我的人。”

时敬之怔然张大眼睛,闻命如同叹息道:“只是单纯的恨意罢了,也许还掺杂了某些恐惧。就像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一样,我父亲……总是怀疑我会带来末日般的灾难。只针对父亲的灾难。”

其实在十六岁的时候,他也和时敬之讲过,那群丧心病狂的、极端原教旨主义的狂徒。

时敬之本人对于父亲这个字眼的理解非常复杂、难堪,甚至到了万念俱灰的境地,因此他也说不出什么太过理智、从众的话,大脑空白、缄默不言比较符合他本人的状态。

“所以就是一种很单纯的恨意吧。”闻命总结道:“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怀有的感情并不仅仅是正向的、无私的爱,还有不喜、仇恨、厌恶、以及耻辱,我是耻辱的标志。”

“…闻命?”时敬之被他的话吓到了,他目光闪烁着,犹豫不决,握紧对方的衣袖说:“闻命…不要这样。”

时敬之这个动作透着一股熟悉的孩子气,闻命一愣,他盯着对方的手,时敬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闻命……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怎么?你觉得我伤心?!”闻命突然笑笑:“只是个玩笑!我都……忘记了,反正我逃了。不然怎么会遇到你呢?”

他大大咧咧,毫不在意:“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家重女轻男,所以我的出生是原罪,我父亲坚信我会下地狱。”

“但是出生、性别这种事,又不是我能选择的,我说了也不算啊。”

“别担心,他们当我失踪了,或者死了。”

“很多年前就这样。”

这句话再次凸显了屋内的寂静。时敬之满眼难言,他摇了摇头,直勾勾地盯着闻命,浑身透露着不相信。

闻命没有说话,突然捏着他的下巴亲吻一会儿,直到时敬之无暇他顾,皱眉挣扎地发出呜呜的喘息,他才目光淡然地看着远方的徘徊天光,漫不经心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时敬之皱紧眉头,不知该说什么。

“你父亲…”闻命突然说。

时敬之一愣,疑惑地看向对方的眼睛。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闻命不动声色地问他。

“为什么……?问我的父亲?”

“好奇。”闻命说:“因为从来没有体会过父爱,所以很想知道,一个父亲应该有怎样的责任,模样,爱好,生活,姿态……”

时敬之很想唤醒自己的记忆,尽管有些是自己的想象。

他用力去回想,描述时约礼的模样。这些时候里他总是会不经意地、却又经常提起沈方慈,仿佛他们夫妻融为一体。

他说二十多年来的时约礼的工作,模样,生活,事无巨细。他小心翼翼提起自己的过去,他好不容易有了点让闻命感兴趣的话题,于是毫无芥蒂、掏心掏肺地多讲一些。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对方提问的缘由和契机。

他们坐了一会儿后,闻命就开始拿着纸张写盲文,时敬之问他在干什么,闻命无奈地笑,“还能干什么?养家糊口啊。”

时敬之很迷茫,他看不懂,“你在特殊学校做老师吗?”

紧接着他就疲倦地说不出话了。

闻命没有作答,眼神镇住了他,他用一种看哭闹孩子般纵容的眼神面对他,令时敬之难以呼吸,也失去了追问的力气。

很烦躁。

真的很没意思。

“那你…我出去,我不打扰你工作了。”时敬之叹息一声:“忙你的吧,闻命。”

他低声说着,起身要走,又猛然被人拽进怀里:“…急什么?怕打扰我?你也知道有你在的地方,我看不到别的?嗯?”

时敬之只是愣愣盯着眼前的桌面,大片大片诡异符号攫取了他的视线。

时敬之心里突然痛了一下。

“闻命,你说你喜欢我的,对吗?”他突然回过头,茫然地问他。

他等不来对方的回答,只能被动承受,露出一种凄然的、令人怜悯的表情,瞬间激起对方的凌虐欲望。

太激烈了,他不得不搂着对方的脖子,他想,你喜欢我,是的,对吗?

然后他窝在闻命怀里,也不讲话,也不打扰,只睁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乖巧极了,他看累了,就闭眼蜷缩起来,安安静静趴在对方怀里。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做了晚餐,时敬之拿酸奶和玉米片做简单的taco,闻命下了两碗面条。直到到了这个时候,时敬之才回过神似的,愣愣盯着闻命说:“闻命,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父亲?”

他问:“……你记起来了?”

对方没有作答,隔了一阵才说,“早就记起来了。”

闻命轻描淡写,他的态度非常理所当然而不在意,仿佛在说德尔菲诺的天气,然后他说出了一个时敬之非常震惊的答案:“你出差的时候我就记起来了。”他补充说,一部分,本来我也没全忘记,不是吗?

但是后面的话时敬之已经听不进去了。

出差?

去非洲吗?

那好像是上个月、上上个月的事情,但是太久远了,模糊不清了。

时敬之的记忆力在飞速下降,他经常会在这一刻用力铭记,而下一秒大脑空白,怎么也想不起刚才在干什么。也许是简单的人名,也许是正在做的事情,他甚至在同闻命聊天的时候神游天外,回过神的时候彻彻底底地沉浸在沉默中,那是闻命一直叫他的名字,叫回神了,而他早就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忘记闻命的存在了。

他总是这么心不在焉的状态在后期令他非常无助,惶恐,他下意识停止思考,依赖本能反应去靠近闻命。

其实那种状态和他十四岁那年在光明街的时候非常相似,他自绝于现实和未来一般,停滞于某个状态,那种状态就是呆在闻命身边,隔离出一片非常平行的时空,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而漫长,也因此给人一种心悸的错觉,一秒钟,仿佛过了一生一世。

后来闻命回想,和后来死气沉沉的一切相比,这应该是时敬之回光返照一般的一段时间,他重新拥有了某种柔和的笑容,安安稳稳呆在闻命身边。

“你说……冰岛吗?”他问。

闻命抱着他坐在天台的球型椅中:“是啊,冰岛,离开光明街以后,我去冰岛生活了很久。”

“在冰岛唯一酒馆里打工。大家挂着星星灯唱歌跳舞派对,反正翻来覆去就那十几个人。”

“老板经常环游世界,给我们邮寄明信片,有朋友会去找我坐坐,拿大脚杯子喝酒。”

“宁芙总是淘宝,东西寄到酒馆,快递船经常把他的东西丢海里,有一次他还快递了一架飞机。”

宁芙?

宁芙是谁呢?

“是少年时代的一个朋友,后来外出谋生去了。”

时敬之感觉周围变得好陌生啊,现实世界好陌生,他极力辨认,却什么都分不出来。

他好像在不知不觉间,错过了闻命的许多生活。

好奇怪啊,他曾经以为,闻命还是那种模样的,青葱又单纯,可是他现在越来越看不懂闻命了。闻命的过去、闻命的生活、闻命的交际、闻命的工作,这些离着他越来越远了。

闻命变得越来越忙,他经常半夜三更才回家,进门时候一身黏腻的电子烟甜香。哪怕他在外面吹了许久的风,那股奇异的味道依然会刺激到时敬之。他在失眠,也在装睡,更多的时候神经紧绷同鬼压床,身心俱疲,半梦不醒。

其实这个状态他也曾经经历过,所以他告诉自己,还好。在十五岁念书的时候,他明显感觉自己学习吃力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时敬之,大段大段的遗忘霸占了他的学生生涯,所以他整天在图书馆刷夜、喝咖啡,一晚上背熟三百个完整的references引用,他还学会了考前突击,这是以往按部就班的时敬之绝对不会采取的投机行为,但是他没有办法。

他为了保持所谓的成功、或者他所处的位置,他没有办法,只能更加强制性地压迫自己。

他们又住到了一起,同床共枕,同床异梦。

时敬之其实非常厌倦,但是他感觉自己对着闻命太冷淡,有了种弥补的想法。那种愧疚之情笼罩了他。

好香,好腻,晕晕乎乎,神志不清,午夜时分他被一身凉意的人按在床铺中亲吻,迸发火辣辣的汗水,对方的力道那样重,但是时敬之体会不到任何快乐,失声地咬着冷汗涔涔的手掌,撑过了半个夜晚。

这种别扭的时刻最近经常出现。可能是怕自己惹闻命不开心,时敬之无比顺从、乖巧,任由对方为所欲为。这极大的取悦了对方,进而激发对方强烈的控制欲,闻命甚至有些失控,时敬之已经很熟悉他了,不管主人愿不愿意,在第一时刻本能地亲近,如同亲吻的触感让闻命热情高涨,在那个瞬间体会对方完全的接纳。

蛮荒的野种被潮湿的北大西洋暖流刮到文明之都安营扎寨,着床在他烘热的沃土之上,顽种就此野蛮生长,莽丛铺天盖地。

时敬之默默流泪。

他就这样被撕裂被蹂躏,燠热的灵魂深处如此潮湿,如同他的脸,水汽淋漓。

太痛了,他浑身湿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他那样能忍痛,极力打开自己去接纳,去承受,所有加诸于他的一切,尽管他想不清楚这样做的缘由,哪怕被巨大的力道碾压,留下伤痕,好久没有消散。

他也不说一句反对的话。

夜晚、喘息、汗水……然后是烟草,奇异的、糜烂的甜香,闻命一边看着他,一边渡给他,他仰头剧烈咳嗽,咳到流泪,模糊的视线停留在缭绕的蓝色烟雾中,他感觉一道阴沉的视线在打量他,可当他仔细看,闻命又笑了起来,喟叹着强吻他,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讲话,叫他,兜兜。

时敬之感到了一种扭曲的温暖。

很奇怪的,也许是由于闻命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闻命的压力,以至于他实在忍不住好奇又忧虑地询问,闻命,你到底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你工作那么累呢?

闻命没有立刻回答他,欲言又止。他感到紧张,忽然又不想问了。

大量的、大段的盲文,手写的纸张被粉碎,碎纸机中充满白色的碎纸屑。时敬之要清理好久,然后他又头昏眼花。

站起身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仿佛扭曲了。

可是他依然在清理,哪怕跪在地上,清理整个上午。

薄薄的疑云笼罩着他,但是他刻意不去想,他怀疑太久了,他太难以全身心地信任一个人,这样的他好累,他再也不想心怀忌惮与猜疑地生活了。

他自己在家的时候,太寂寞了,就总想找点事干,不然他好焦虑。

他盲目地信任着闻命,就好像盲目相信,对方会像七年前那样,和他在末日一般的日子里维持一线生机,带他走出来。

闻命又端了一杯水,喂他吃药。

时敬之笑着说,“好一些了。”

等闻命关上书房门,时敬之走进洗手间,他把压在舌头下的药片吐进马桶,再若无其事地出门,推开书房门进去。

闻命失笑,张开双臂接人:“这么粘人?”

时敬之垂着眼,任由对方抚摸自己的腰和头发,窝在对方怀里一动也不动:“闻命,你还在写情书吗?”

闻命一愣,又失声笑道:“…你,想要我写情书吗?”

“想听小猪跳跳的故事。”

闻命讲了一个小猪跳跳和朋友小鹿的故事。

小猪跳跳和小鹿坐在森林里。一条小溪弯弯绕绕穿过森林,在他们身边唱着歌。

小猪跳跳说,“小鹿,为什么你要切慕溪水呢?你的双眼比溪水还要清澈,是春天时山顶的融雪。你的身体是宽广的陆地,落满了梅花。你的鹿角就是树枝,每一个枝丫都是小径通往不同的地方。你就是森林本身,为什么还要切慕溪水呢?”

小鹿说,“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小溪说,“喂!我都听见了!”

小鹿说,“谁能离了水而存活呢?而谁又不感恩溪水的眷顾呢?春日里,我们奔跑在大地上,感受风的抚摸,倾听植物和鹿角生长的声音。可恋人在花丛里的一个回眸,也比不上溪水淙淙的吸引力。”

小溪说,“怎么说呢,事实上,我也没有眷顾你……”

小鹿说,“只不过那不是爱慕,只是对活下去的渴望。”

小溪说,“渴望,很好的双关。”

小猪跳跳说,“所以我们都还是爱自己。”

小鹿说,“那是一种本能。”

小溪说,“那算了,还是来爱我吧。”

天空突然闪过一道金紫色的闪电,隔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声。

小猪跳跳说,“刚刚的闪电很像你的鹿角,枝干丛生,像一个谜语。”

小溪说,“你的鹿角那么高,雷劈中你的概率会增加吗?”

小鹿说,“小溪,你怕不是冻久了不能说话被憋着了?”

时敬之轻声说:“As the deer pants for water brooks, so my soul pants for you, oh god.”

他的人生如此漂浮不定,如同他漂浮不定的目光:“闻命,你会离开我吗?”

他没有等对方回答,直接说:“如果有一天,有那样一天,你就离开我吧,不要觉得愧疚……没有必要,感觉愧疚。”

闻命一愣,冷声道:“你在说什么傻话?”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呢?”他那么善解人意。

“我为什么要离开你?!”闻命很不高兴。

“我有种预感……”时敬之小声说道:“我有一种预感……”

时敬之再也不说话了。

他的心情在颠簸摇摆,他略过那些薄薄的疑云,偷偷想着。

哪怕再相爱的人也是会分开的吧。

哪怕是再山盟海誓、刻骨铭心的誓词都会被鸡零狗碎柴米油盐的生活折腾得面目全非。

都是会离开我的吧。

哪怕把那些最最温暖、最最珍贵的记忆全部铭记,一遍又一遍地复习,哪怕记忆力顶好,他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哪怕拼尽全力地维护着来之不易的情谊和关系,最后却都会被残忍抛弃的吧。

都抛弃我吧,他无比恶心又满心戒备地想着,那艘逐渐沉没的船上,你们最后,最最后,选择的都不是我,我最先被抛下甲板,我在海里挣扎,我一步步看着自己走向绝望,我又要变成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As the deer pants for water brooks, so my soul pants for you, oh god.

原文如此,出自可拉后裔的训海诗(诗42:1)/《圣经 旧约 诗篇》。

“pant for” 实际上是渴望的意思,并没有爱慕的意思。汉语里也没有“切慕”这个词。

第56章 Chapter 46·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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