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空荡寂寥,静得能听见水声。
轻轻浅浅,似有什么在水中滑过。
一银发女子身着破衣烂衫,其上还沾了不少尘泥血污,她蜷缩着躺在石床上,眉间蹙起,似有惊梦。
忽的,她徒然一抖,难耐睁眼,半撑身软坐起来。
祝卿安尚还头昏,迷蒙着眼四望,见自个躺在石床上,身下真就光秃秃石板一张,连张草席也无。
四周皆是石壁,唯有头顶是一片白雾,根本看不清其上模样,再往旁望去则是一汪清泉,约摸五尺大小,在昏暗中泛出莹莹蓝光。
泉水中几尾玉鲤缓缓浮游,水声便是它们发出。
这是……哪儿?
她脑袋闷痛,揉了揉额角,忽惊。
自己不是被叶惊秋推下山崖了吗!
怎的在这儿?
祝卿安惊魂未定,今日她本是趁着内门大比,其他弟子都忙着去看戏,抢了个往日里极难抢的简单宗门任务——去归风崖采烛光菇。
没成想……
半个时辰前,宗门西南角,云阶深重,暮光沉沉。
一女子身着玄衣,腰间一把长刀,刀鞘漆黑制式朴素,在林中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寻什么。
全身墨色似要融入昏暗林中,但恰巧一头银发高束,在阴翳中也隐隐发光一般,极为耀眼。
更有那双赤如淌血的眸子清透,上飞两横墨眉衬出玉面粉白,好生俊俏一张脸,只是气质冷淡,瞧着难以接近。
忽地她停下脚步,应是发现了自己所寻之物。
五步开外,一朵蘑菇在崖边微泛红光。
祝卿安疲惫脸上难得露出喜色,快赶过去。
烛光菇,正如其名,此植株能于夜色中发出烛光的颜色,如此昏暗环境反倒是更好找。
正当她伸手要摘——
沙沙……身旁树后突然冲出道黑影!
烛光映出的朦胧影中,赫然闪过一丝银色。
祝卿安心中一惊,早在外门被折磨多年练就出来的反应力让她及时向后翻滚。
嗡——下一刻,一支箭羽扎入树干,其力道直让整个树剧烈抖动,震下几片叶。
“谁!”祝卿安几息间站好,不及去拍干净一身草屑,就已蹙眉抽出腰间佩刀,横在身前,厉声问道。
林中风声隐隐,自她话音落后,一人从阴影中走出,赤红锦袍,手里握一把玄色镶金长弓,背后鎏金箭袋露出五支青羽箭矢。
单看一身行头,定是不缺钱的主。
祝卿安瞳孔骤缩,握刀之手倏然收紧,脸色也沉下来,咬牙切齿道,“叶惊秋……”
叶惊秋把玩着另手上一支箭矢,好整以暇看着眼前狼狈的女人,嘲讽道,“怎么,这会腿脚倒是利索啊,不是说伤了腿不能帮我送信吗?”
“外门弟子不得进入长老私阁,你这是让我去送死!”祝卿安压住火气回答,拇指却已悄然推刀出鞘。
叶惊秋,上清宗外门最嚣张的人物,此人因三灵根资质在入宗时被分入外门,后来不知是得了什么大机遇,飙升至筑基实力,却迟迟不肯接取升阶任务进入内门,惯爱以欺负她们这些实力衰微的外门弟子为乐。
如今果然也是没去观看大比,反而是过来找她麻烦,祝卿安拧眉握刀,心头却是无力。
她为了活命,一直任这人消遣,无论什么事都能毫无怨言去做,甚至被勒索灵石也只能咬牙给出去。
可昨天……叶惊秋竟是让她去长老阁送信!
上清宗有规矩,外门弟子未得准许不得进入长老阁,轻则罚关禁闭,重则当场杖毙。
关乎性命的事,她怎么可能答应,当即找了由头婉拒。
叶惊秋哪里受到过忤逆,被她拒绝后怒火中烧,偷偷往她身上下了道追踪符,决意给祝卿安一点教训。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拒绝的权利了?就算是送死,我叫你去,你也必须得去!”她搭弓直指祝卿安面门,指尖绷紧就要松开。
她就是爱看祝卿安笑话,一想到这人会被长老扔出来就忍不住发笑,结果这人居然敢拒绝她!
不听话的宠物,那也不必留了。
祝卿安自知打不过,可归风崖平日里本就少有人至,如今大比更是不会有人前来,无人能救她性命。
唯有自救!
见叶惊秋箭已上弦,她更是心跳如鼓,一咬牙决定抢得先手,抽刀砍去。
还未近身,就被叶惊秋的灵气护体弹了出去,狠狠撞到一棵树上。
她闷哼一声,缓缓滑落,咳出一口鲜血。
“就凭你也想伤到我?哼,不自量力。”叶惊秋言罢松手,眨眼箭已冲出。
祝卿安不甘心瞪大眼睛,噗呲——
箭矢入体,直接穿透肚腹,自她背后穿出,将其钉在树上。
痛意瞬间上涌,祝卿安不自觉抽搐,揪紧身下草根,死死盯着面前闲庭信步走来的叶惊秋,从唇缝里艰难挤出话。
“宗门内……不许……自相残杀,你……怎敢……杀我?”
疯子,这个疯子,送信怕也是想逼她死,见她拒绝,便来亲自动手……这人怎么敢!
箭矢上附灵气,似乎开始在她体内四散,五脏六腑也被摧残,祝卿安渐感身子发凉,口中不住溢出血沫,眼底恨意翻涌。
不,她不能死在这里,她答应娘亲成仙的。
娘亲临终前的嘱咐似乎又在耳边响起,祝卿安眼神发狠,不知哪来的力气,抬手握住箭矢,将其从树上拔出。
伤口扯到一丝,果真剧痛,她唇色发白,额间冷汗涟涟,哆嗦撑起身,握紧长刀。
叶惊秋像是见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哼笑出声,“还有力气?”说着抬脚就踹在她手上,直把她长刀踹开几米远。
“啊——”祝卿安指骨剧痛,惨叫一声颤抖着跪下,箭牵扯愈深。
长刀也断作两节,刀锋不知飞去何处,徒留半截落在身旁。
这是最普通的刀,外门武器铺里三十块灵石便能买到,自然难敌筑基修士随意一脚。
可她每次做任务拿到的灵石还没捂热,就会被叶惊秋抢走,就这三十块灵石,还是祝卿安偷偷攒了三两月才买回来的。
祝卿安颤息将残刀拾起,抖着也不肯松手。
“外门弟子祝卿安,于归风崖完成宗门任务时,不慎落入山崖,尸骨难寻……你觉得,这个借口如何?”
叶惊秋慢慢说着,声音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之言。
祝卿安猛抬头,果然见身后已是万丈深渊。
归风崖,顾名思义风归之地,于宗门西南端,有如一刀横斩而断,崖深万丈,深不见底,只能闻其猎猎风声自崖底而出。
她瞬间明了叶惊秋想要做什么,这几日宗门大比,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她一个外门弟子去了哪儿。
等到大比结束,宗门发现她未交还任务再来寻时,她怕早已没救了。
好阴险的法子!
祝卿安惊骇正要爬起。
可惜晚了一步,叶惊秋一脚往她身上踹去。
毫不留情将她踢出归风崖。
跌入深渊最后一眼,她还能瞧见叶惊秋脸上肆意的笑。
祝卿安心中怒火升腾,恨意拔天而起,叶惊秋……!
她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
她不会死的,她不能死,不能,她一定要杀了叶惊秋报仇!
但……她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活下来。
身旁冷风吹过,加之失血过多,更是四肢发凉,脑子也渐渐昏沉。
祝卿安哆嗦抱着刀,怒意转为凄色。
好冷……
谁来,救救她……
为什么总是这样……
祝卿安昏沉识海中又晃过些破碎的画面。
被围堵在巷道的打骂,混着泥土又逼她吃下的馒头。
一桩桩一件件,最后化为娘亲死前紧紧握住她的手。
“阿乐,你……去上清宗,去修炼……成仙……”虚弱的女人躺在草席上,声音暗哑,唇色发白。
“娘亲……娘亲!”祝卿安早已泪流满面,手颤抖着想扶起她,“您不要死……求求您……”
“我马上去买药,我,我……您等等我好不好……”
可是她们哪有什么钱买药。
同是一头银发的女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勾起唇角,血色眸子却无力再睁开,闭眼呢喃,“去上清宗,那儿有人会收下你……”
她后半段声音已难听清,彻底沉下,咽了气。
祝卿安泣音卡在喉间,张唇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余气声呵出。
“……”她血眸盛满了泪,却淌不出来,如同血一般汪了满池。
娘……阿娘……
风声还在继续,祝卿安呼吸也困难起来。
她不能死。
只要,只要能救她,无论付出什么……
“哟?哪儿来的小家伙,居然跑天池来了。”
一道慵懒女声在风鸣中缥缈响起,不知从何处传来。
谁在说话?
祝卿安五感渐失思绪凝滞,只能艰难分辨此人所言。
“身穿弟子服却毫无灵力……没有在执法堂换过功法修炼吗?这倒是奇了。”
忽有片云雾将祝卿安拢住,失重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是阵温润之意,正缓缓透进她身体之中。
“伤得这么重啊,真是可怜。”
那道女声也不停,绕在她身旁啧啧称奇。
“难得遇见个能进天池的,本座勉为其难救救你吧。”
似乎是云雾有疗伤之用,身子不那么痛了,祝卿安也能听见些响动,自然将这女声入了耳。
天池……好耳熟的地方?
四周慢下,不再有狂风吹拂,她缓缓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便是在这石洞里。
祝卿安蹙眉盘坐在石床上,从回忆中拔出。
她从如此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没死吗?
不对,祝卿安上下摸了摸身子,箭矢早已消失,尽管衣裳褴褛,撕裂之处还沾着血迹,脏兮兮的,可身上却无一处伤痕。
且这石洞瞧着……明显是有人雕琢的痕迹,不像是天然形成。
怎么回事,她是来地府了?
“嗯?醒得挺快呀。”身后有人惊讶道。
祝卿安顿时绷紧身子,警惕如炸毛的猫儿,回头同时还想去握自己的刀,却是什么也没握到。
手无处安放,只得揪住衣摆。
石床后,水泉边,有一女子只身着素衣襦裙,外披件青绮绫纱,扬眉瞧她。
一头青丝如瀑,斜插了根木簪,全身上下便再无旁的装饰,朦朦胧胧似在雾中。
本该是个出尘通透的模样,却在眉间点了一簇红莲,如烈火般盛开,生生将她灼出三分媚意,直教人不敢相视。
此时走来,一步一摇,青纱滑肩半露,白腻晃眼。
祝卿安心跳停了又一停,此时所想却是——
这娘子是来拖她上奈何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