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杨心妍早中晚都会给辛为任打视频电话，或许是故意的，她恰巧选在辛为任和辛瑜会同时出现在别墅一楼的饭点。

辛瑜听着视频那头的人撒娇，矫揉造作的说肚子里的宝宝正在踢自己，放下筷子，起身进了厨房。又在辛为任三言两语答应给视频里的人再买一套大平层时，关上了冰箱的门。

冰箱门被砸的震天响，辛瑜面无表情，走过客厅准备上楼时，身后的辛为任叫住了她。

辛为任说：“你妈妈都去世了这么久，我就不能再找一个吗？”

辛瑜霎时睁大了眼，她扭头看向桌前坐着的辛为任，觉得自己像是阻挡他通往幸福路上的绊脚石。

她说：“您难道不能找一个和您旗鼓相当的，配得上您辛总名号的女人吗？”

辛瑜第一次听说杨心妍的名字，是从辛为任助理的口中。

当时辛为任的公司正准备上市，为了打造良好的社会形象，搞了一个大学生的资助项目，辛瑜在项目名单中看见了杨心妍的名字，背调栏中她家里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因为沉重的家庭负担和重男轻女的父母，她正准备辍学打工。

在杨心妍质朴的感谢来信里，辛瑜被感动的一塌糊涂，还把某张数额为十万元的银行卡递给了辛为任的助理，让对方代为转交。

只是，没等到辛瑜再攒下另一个十万元，和亲自交出删删改改近一个月的鼓励信，辛瑜再一次见到了杨心妍，这个在自己对同学朋友的讲述中被赋予神圣光环和坚韧品格的姐姐，从她爸爸的房间走了出来，对她投以轻蔑一笑。

“所以，”辛瑜此刻站在辛为任的对面，依旧没理解这样一个目的明确、撒谎成性的女人是怎么获得辛为任青眼相看的，“这就是你想让我接受的类型，一个为了钱张开腿给人生小孩的女人？”

“还有辛总，作为今年的全国优秀企业家代表，您资助个大学生还资助到床上来了，又有什么感想想要发言的呢？”

辛为任于是抬高了手，辛瑜瞪着眼不肯低头，看着那一巴掌落下，却是落到了辛为任自己的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辛为任红着脸，气的瞋目切齿，他看着辛瑜，像看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个讨债的鬼，他说：“当时是应该把你送给杜青林养的。”

辛瑜一直没掉的泪像是水库里积满的洪水，被放开了闸门，在倾泄而出前她跑出了别墅。

*

前两年，有个剧组来后海拍摄，那部电视剧播出后迅速火遍亚洲，后海也因此出了名，一年内来了不少游客。

当地政府想趁着这个热度，发展出后海的旅游业，于是搞了个招商引资，孙正忠是本地垄断性的建筑大亨，项目多，资金链足，这商自然而然落在了他手里。

只是这开发项目搞起后，进度却变得很慢，直到电视剧的热度过去，上面的领导换了两茬，都没见有什么大的动静，在今年年初的时候还突然换了一个外省的开发商。

而之后因为拖欠尾款和坠楼案件，全然进入了搁置。

陈嘉树在烂尾楼四周绕了两圈，又溜达去旁边盖了一半的小公园，这样的工地一般都会接有监控，防止财物被盗，也防止外来人员进入。

小公园里有一个石头砌成的离地的圆环，在日出时太阳光能穿过中间的空洞再射进公园，本来是要打造成后海的地标性建筑的，因为资金问题也只搞了一半。陈嘉树踩上这一半的圆弧，他本来就个子高，现在也能看得更远了。

他发现，孙正忠坠楼的地方也不完全是个死角，有几个角度是能够对那个位置观察一二的，可又有谁会在这个角度里往烂尾楼的方向看呢？陈嘉树想不出来，他转了个背，往海边望去。

陈嘉树轻微近视，只是平常没戴眼镜的习惯，所以他只能看见海边有个人影，正沿着白色的沙滩慢慢往海里去。

这没什么奇怪的，后海虽然来的外地人少了，但本地人逛的挺多，尤其是一些暧昧中，热恋中，分手中的年轻人都喜欢往这里跑。

只是很少见有人是独自来的，还是这么一个鬼天气。

陈嘉树视线掠过那个身影，总觉得对方身上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他似曾相识，于是这个最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又多往那方向瞅了几眼。

背影也有些熟悉，削瘦的，长发打到后背，被海风吹起后又更加清楚些，名字呼之欲出。

陈嘉树想，这人是在干嘛，感冒好了没，这风一吹水一泡的，回去指不定又得发烧了，转了个身脚步朝海边迈去。

待走到山坡脚，他也能清楚看见辛瑜时，却见原本应该往前走的人，此刻却往左边的深海而去。

甚至是来不及思考的，陈嘉树飞奔而出，在自己的声音能够顺着海风被听见时，海水已经没过了辛瑜的大腿。

“辛瑜......”

海里的女生回过了头。

像是没有认出陈嘉树，她看着陈嘉树又不知道究竟是在看向哪里，下半身泡在海里如死去一般，上半身被风吹过，摇摇欲坠。

海水要带走她，海风也要带走她。

陈嘉树不敢大声讲话，也不敢大动作过去，怕让失神的人惊醒过来，真的一头往里扎去，他只能一遍一遍用嘶哑的声音轻声呼唤，又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向她走近。

或许是一个光年那么漫长，陈嘉树把人带到了沙滩上。

辛瑜整个人仰睡在上面，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缓起缓伏的胸口在证明她还活着。

陈嘉树坐在她的边上，双手搭在伫起的膝盖上，大口大口的喘息声隐匿在呼呼而过的风里。

他浑身发冷，手也在抖，不仅仅是因为这要死不活的天气，和随波浪翻来的冰冷海水。他想起最后一次摸底考理综结束的下午，班主任将他拉住小声说有警察找，孔大年抚住他的肩说别担心，教室里探出头的同学说他爸爸杀人了。

陈嘉树走在那条走了上万次的走廊里，却看不见前方的出路。他在三十五度半的夏天里喘不过气来。

“你在干什么？”陈嘉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沉声问身边的人。

过了好一阵，也不知是多久，陈嘉树看见落下的海鸟又飞起，远处的太阳只剩半个头，才听见辛瑜开口。

辛瑜说：“我在找手机。”

陈嘉树于是把头转向了她。

辛瑜还是先前的姿势，没动过一下，目光望着天空，平静的像不是从她嗓子里发出的声音。

看起来要烟消云散了。

陈嘉树没再问，收回视线在四周转了一圈，看见了沙滩上被潮汐打过的白色一点。离岸很近，不在深处。

他起身走过去，认出了这是辛瑜的手机，湿哒哒的。又在折回来把手机放在辛瑜手边时，想起的摸了摸自己的裤兜。

还好他个子高腿也长，手机没被海水泡到什么，同时也看见了屏幕中显示着的一长串未接来电，和几十条消息。

李秀良的，孔茜茜的，还有袁琴的，陈嘉树在这些未读消息里看见了辛瑜的名字。按在屏幕上的手顿了顿，他没重拨电话，一一回了这些人的消息。

再转头去看身边的人时，全身死白的人红着一点鼻尖和眼眶，眼角处滑出一行晶莹剔透的泪顺着湿润的脸往发间去。

陈嘉树反手摘下头顶牛仔蓝的鸭舌帽，扣在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上。

须臾，低声的啜泣声在空荡荡的沙滩响起。

后海的海不是彻底的蓝，带着点死灰，海平面的落日倒是艳的正儿八经，染红了大半边天。

在看着最后的一点橘红色被夜幕吞尽时，陈嘉树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说：“辛瑜，该回去了。”

躺在沙滩上的人吸吸鼻子，声音闷闷的，反问：“去哪里？”

“和我回家。”

辛瑜拿下罩在脸上的鸭舌帽，直起身子看向面前的人。

陈嘉树逆着月亮，半弯着腰，朝她伸出手。

海风吹的少年T恤鼓动，那是一张青涩未褪的脸，隐在夜色中看不清神情，目光却坚毅的让人安心。

辛瑜握住了那只手。

陈嘉树把人带回了家，院子、屋子里的灯都亮着。听见动静，李秀良从厨房走了出来。

她应该是在做饭，出来时手还是湿的，在围裙上擦了擦，又摸摸辛瑜的脑袋，说：“乖乖，回来了啊。”

“快先去洗澡，饭马上就做好了，你们呀洗出来正好能吃了。”

辛瑜去了一楼的洗澡间，洗到一半的时候洗澡间的门被敲响了，辛瑜关小水，听见陈嘉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干净的衣服给你挂门把手了，你拿一下，”顿了下又说，“这里点背，我和阿婆都不会过来的，你放心拿吧。”

身上的衣服有一点短，前面印着个米老鼠的脑袋，不知道是哪个女孩子的，辛瑜扯了扯上衣，见能遮住肚子，也就出去了。

陈嘉树也换了一身，看起来洗过澡了，头发已经半干不干，蹲在院子的水龙头边，正低着头在刷鞋。

辛瑜走近，认出是她的拖鞋。她发了脾气从家里跑出来，脚上踩着双拖鞋，从水泥路走到山土路又到沙滩上，鞋子又脏又灰，上面的小猪佩奇也没了往日的可爱。

“你......”辛瑜不好意思，走过去说，“我自己洗。”

陈嘉树抬头看了她一眼那双吹垂在腿侧，白白嫩嫩的手，说：“马上，晾一晾再换，你先再穿一下阿婆的。”

辛瑜说好，看着陈嘉树动作麻利地收起鞋刷和肥皂，把鞋子晾到一边，又朝自己招招手。

辛瑜跟着陈嘉树走进厨房的时候，李秀良正好捞起一碗热腾腾的面，她说听赵姨说起辛瑜喜欢这泡了卤水的豆皮味，于是又往辛瑜的碗里码上了一层豆皮。

辛瑜坐在小板凳上，捧着一碗面吃的很慢，她是有一些饿了，但不太吃得下，怕李秀良说起先前的事，不知道要怎么答。也难得有不自在的时候，一只手杵在被热水冲的发红的膝盖上，吃一口面，又挪一挪屁股。

旁边已经甩下半碗面条的陈嘉树看她一眼，问：“给你换个凳子？”

辛瑜：“......”

好在李秀良什么都没说，只是给辛瑜端来一碗驱寒的红糖姜茶后，问她：“瑜瑜明早早点想吃什么？”

辛瑜抬起头，像是没理解，又扭头去看陈嘉树。

陈嘉树说：“你要不介意的话睡我房间。”

辛瑜躺在陈嘉树床上的时候，依然局促，手脚并拢身子也硬邦邦的，像一具尸体。

这还是她第一次留宿别人家中，不太习惯，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望了一阵，又觉得她虽然和陈嘉树相识不久但应该能算得上熟人，便又放松了下来。

翻了个身，一条腿压到了被子上，侧着的眼瞟见陈嘉树书桌上摆着的卡通闹钟，滴答滴答滴答，辛瑜跟着数到了100。

所以，门被推开的时候，她马上反应过来了，只是没动，看着门外的影子蹑手蹑脚进来。

手长腿长，短发刺棱，辛瑜认出是陈嘉树，待对方小心翼翼走到床边，瞧见那双睁的圆溜溜的眼睛，不出意外被吓了一跳。

不过一瞬又恢复成平日里的冷静模样。

辛瑜搭在外面的手捏了捏被角，问：“你干嘛？”

陈嘉树没说话，只是俯下身朝床上的辛瑜凑去，距离越来越近，月光影影绰绰，辛瑜能看清他下巴的伤口愈合成粉色的浅痕。

夜晚太过安静，呼吸此起彼伏，辛瑜抓紧了手下的床单，在大脑进入空白时，陈嘉树突然站直了身子。

他晃了晃手里一圈白色的充电线，说：“你休息吧。”

辛瑜在一阵眼花耳聋中感觉到陈嘉树在离开，在房间的门即将关上时，她撑着床垫，探出了头。

“陈嘉树，我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