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所有的烦恼说拜拜，对所有的快乐说hihi，亲爱的亲爱的生日快乐，每一天都精彩。”

几名身着制服的服务员举着灯牌跟着音乐左右摇摆，旁边几桌的小孩都围过去跟着又跳又叫，生生把一桌的生日变成了整片就餐区的联欢。

寿星是个长发年轻女孩，头上戴着金黄色的纸皇冠，眼睛里映着生日蜡烛的光，一边捂脸笑的弯腰一边试图往旁边朋友的背后躲，同伴们嘻嘻哈哈唱着歌鼓掌，气氛很是欢乐。

这家海底捞店面很大，周五晚上也正是人多的时候，吵吵嚷嚷的，这一小片的热闹没有激起太多声浪，短短几分钟便宣告结束。

周静安看了半天意犹未尽，这种开放欢乐的就餐氛围她还是第一次在国内看到，颇为好奇：“这环节属于附加服务吗？”

同事见怪不怪，夹起一片涮好的肥牛放进她碟子里：“服务也是竞争力啊，人都享受被关注、被在意的感觉，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跟他们说你生日，这样你能享受全套生日祝福。”

“不用不用！”周静安连忙摆手拒绝，“我一点都不想让人提醒我又老了一岁！”

“说什么呢！”另一名同事接话，“女人的年龄可不是数字，完全取决于心态。”

“静安还年轻呢！又是海归，前途光明，扯什么老不老的。”

“好啦好啦，我们先为静安干一杯！”

今天算是周静安的迎新会，她六月来到上海，在一所大学做助教，同时在一间心理咨询室兼职，她目前还不能独立看诊，需要有临床经验才能去考资格证。

大学下周开学，这两天一直在在开会，同系的几个年轻老师约着出来吃一顿，周静安新来的，主动提出请客。

临来上海前，小叔谆谆教导，担心她不适应国内的就业环境，耳提面命了许多与同事交际、跟领导搞好关系的方法，比如，同事聚餐是融入新环境的重要手段。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小叔的经验得到了认证，一顿火锅吃了两个多小时，她已经将系里的人事关系了解清楚，当然不止是明面上的，还知道了不少学校的八卦，裙带关系、选边站队、论文争议，这类新闻不论在美国还是中国都有其生存空间。

不过她向来很少将与自己无关的八卦闲事放在心上，顶多听的时候跟着感叹几句，全当合群了，等她回到住所时，脑子里已经只剩下了前几天交上去但还没有得到回复的教学计划。

她当初参与的进修项目是双校背景，在学位证书上没有问题，但国内对于心理行业的标准与国外不同，尽管她在G城时已经做过不少青少年的心理咨询，但在国内就是不具备临床资格，而在国外做的研究课题处于关键阶段，助教是当前最适合她的工作。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工作收入不高。

回国之后，小叔小婶都很是开心，得知她要在上海发展，也很支持，他们一直鼓励她能学有所为、走的更远，甚至还为她准备了一笔启动资金，虽然其中必然有大部分是他爸爸周颐的功劳。

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周颐跟小叔家渐有来往，但父女俩至今还没有见过面，她在家那阵子周奇还哑着嗓子问她，怎么不喜欢大伯。

电话里听到跟面对面听效果完全不同，小奶音到公鸭嗓在她这完全没有过渡，最早在电话里变声是他篮球赛喊哑了嗓子，如今真到了变声期，声音比那会儿更难听，说话大一点就破音，剌嗓子似的，让人想到指甲划玻璃的动静，恨不得上去捂嘴。

但青春期的小男孩自尊心极强，又敏感的很，那天在机场他叫着姐姐朝自己跑过来，前两声还算能听，第三遍突然破了音，旁边接机的路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男孩不高兴了，周静安自然不能笑，还好她憋住了，不然别指望小孩主动跟她开口了。

周奇还挺喜欢大伯，那男人高大神秘，出现的毫无规律，但总能神奇的撞上他干坏事的时候，逃课去网吧或者溜冰场、把自行车骑成赛车、抽烟打架，这些都是他的秘密，只有大伯知道，并且承诺不会告诉任何人。

爸爸跟小叔一家恢复了来往，兄弟之间的血脉联系包容了他过去的错误，况且长兄如父，小叔工作之前都是爸爸照顾的，纵然当年音讯全无自私懦弱，如今能团聚也是好事一桩。

只有周静安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她固然是爸爸的女儿，但她身体里有妈妈的血、记忆里有妈妈所受的苦，妈妈过世的早，不代表妈妈的感受就应该被完全忽略，她无法接受爸爸若无其事的再回到她的生活里，好像过往行为造成的后果不必偿还。

周颐对她的态度似乎早有预料，没有冒然出现在她面前，也没有热切的想要了解女儿的境况，这种刻意的回避和疏远反而让周静安感觉到了少许安慰，甚至有如释重负之感。

这种心态很是微妙，或许换个人就很难自我解释，但周静安可以，回避是因为愧疚、疏远是因为羞耻，人会同时感受到这两种情绪，罗伯特·所罗门说，愧疚与羞耻都包括自责和道德责任，其特征是“自己应该受到严厉责备”，但这两种看似相同的情绪其实并不一样，愧疚的侧重点在于人内心的道德评价，羞耻却更关注别人的想法。

人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为此产生愧疚羞耻这列情绪，至少说明他还是一个有道德标准的人，没想着过往的错会被时间冲散、或者厚脸皮的假装没发生。

爸爸只是道德上有瑕疵，跟大部分人一样，不至于烂心烂肺。

他不是完美的人，但幸好他也没那么坏，他不是好丈夫、好爸爸，但他仍有机会是个好人。

年纪越长，她从心理上就越靠近过世的妈妈，甚至偶尔会想，选择上海大概有一部分动机是想看看妈妈生活过的地方。

海底捞吃到快九点，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不过她们开了一天的会，各自家里都有一堆事，吃完饭便散去了。

周静安坐地铁回家，还要转一趟公交，除了早晚高峰会拥挤，其它时间都很方便，这完美解决了她在国外不会开车、出门不便的窘境，她也不必因为通勤选择住在单位附近。

地铁上人不算太多，大多低头看手机，几个晚归的中学生围着立杆，大声聊天，都是学校里的琐事，聊到开心处连跳带笑的，不至于吵，只让人觉得青春活泼、生机勃勃，感叹年轻真好。

她记忆里没有这么活泼轻松的时候，尤其是中学时代，她忙着学习、参加各种竞赛，偷偷观察家里的气氛，因为发现了爸爸的秘密惴惴不安，每天都想着要快点长大，离开那个家。

苏绽说她从小就像一只高傲的天鹅，不受欢迎、更不讨人喜欢，这或许是对的，她转学到青堤，除了苏绽和莫子桉，并没交到什么朋友；后来出了变故，她转学到Y城，成绩不像初中那会儿一骑绝尘，不得不将更多精力放在学习上，还要照顾妈妈，就更顾不上交朋友了，一起参加英语竞赛的纪薇薇算是比较熟，但她高中毕业就去了意大利，之后联系稀少。

人过了青春期，就不再需要与人形影不离、呼朋引伴、分享彼此的小秘密了，但更重要的事每个人都忙，并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关注旁人的喜悲。

她自我检讨过，在人际关系方面，她向来缺乏主动性、很少花精力去维持，同学、同事、熟人，分门别类躺在她的通讯录里，若非有事不会联系，闲聊这个选项极少存在于她的日常生活中，或许正是因此，她几乎没有关系亲密的朋友，也不像其他人那样依赖手机，几乎没有人会在周五晚上这个大解放的时间联络她。

正如一枚银币有两面，自由的另一面是孤独，不被打扰也不去打扰别人，她对此甘之如饴，随身带的kindle里放着论文和小说，足够她打发很多路上的时间。

地铁报站的声音响起，她收起kindle起身准备下车，地铁空调打的低，出站热气扑面而来，没走多远就出了汗，好在有风，不至于闷热的太难受。

要是不赶时间，她下了地铁会走一段路回家，她住的地方是妈妈日记里曾出现过的静安里，那是一片老上海的里弄，开阔的大马路转进去，小路骤然变窄，两边褪色的青灰砖墙向中间挤压，小片天空在头顶展开，被电线和晾衣绳切分成几块，窗户很小，被高大的绿叶树遮住，盛夏时节也显得有些阴暗。

青灰巷子往里走，经过一个小广场，整排梧桐树掩映之下，几幢红砖小楼露出行迹，白色窗格缀在绿叶之间，或黄或白的灯光从窗格里漏出来。

妈妈曾在这里某一幢里面出生、长大，后来离家再也没有回来，周静安站在两盏路灯之间的树下，抬头看向路对面的红砖小洋楼，心里默默地计数，设想穿着蓝布裙梳着麻花辫、怀里抱着画板的年轻女孩从黑色铁门里跑出来，在门口猛的刹车、弯腰系鞋带，匆匆忙忙挥手去追刚刚到站的公车。

天黑之后这一片人很少，但并不安静，外面马路上的车声人声还有音乐声混在一起，被风吹过来融成一片混沌声响，家庭剧吵吵嚷嚷、华尔兹浪漫悠扬，听不懂的地方小调夹在中间，勾勒出一派悠然充实的生活图景。

这里远离市中心，也不是游人如织的景区，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屋顶上能看见远处东方明珠的尖顶，看似很近但其实很远。

她租的小套间在三楼，外面有个露台，能从那爬上铺着大片红瓦的屋顶，有只野猫住在荒废已久的烟囱里，住在一楼的房东老太太养了只纯白的暹罗猫，前阵子生了一窝猫崽，白的灰的橘的，没有一只纯种，老太太很生气，说不知哪个野猫欺负了她的小公主。

那窝小猫有四只，糯米团子似的一天天长大，撒娇打滚玩毛球，缀在野猫后面将院子里的玫瑰花丛啃的稀巴烂，老太太终于决定将它们送人领养，还曾经问过周静安要不要。

她挺喜欢其中那只白橘条的小猫，性子不太活泼，总是懒懒的一个人躺在猫窝里，比其它的猫要小一号，但似乎很喜欢周静安，会慢悠悠的凑过来舔她的手指头，把胡子上沾着的奶糊到她脸上。

过敏是一项很难讲清的病症，她小时候会因为雪团呼吸困难、咳嗽起疹子，偶尔碰到安安会皮肤发痒，但这些症状好像随着她长大慢慢消失了，在美国那几年，路上碰见可爱的小狗也会去逗着玩，冬天给流浪猫带吃的，她没再因为过敏困扰过。

周静安刚到上海，没有关系密切的朋友，有独立的住处，工作体面，很适合养一只猫做伴儿，又是自家房客，出出进进让人放心，房东老太太连领养的押金都免了。

但她还是拒绝了，说自己太忙没办法对另一个小生命负责。老太太很遗憾，只得将小橘送给了别人。

“周小姐回来了呀？厨房有绿豆汤喝一碗呀？”

周静安推开院门，老太太软绵绵的嗓音响起来，猫也跟着喵了两声，此时尚早，老太太抱着猫在院子里乘凉，小藤桌蚊香袅袅，收音机里放着昆曲，女生婉转，曲调悠长：

“赏心乐事谁家院，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

“谢谢奶奶，我待会儿去喝！”周静安走过去，伸手在猫身上轻捋了一把，没着急着进门，在藤椅上坐下了。

小院角上种着一株蔷薇，开花时开的极盛，从院内伸到院外，她当时跟着中介来看房，被洋洋洒洒大片的紫色花瀑布吸引，又被躺在花间的野猫吓了一跳。

夏日花期已过，树冠却如伞般张扬开来，底下放着一套藤椅，晒太阳乘凉都很惬意，

老太太一个人住三层小洋楼，觉得太安静才拿来出租，旧房间没有改造过，厨房客厅都是公用，周末不出门的时候，老太太煮咖啡做早饭，邀请她和住二楼的室友一起吃，东家长西家短的聊天，她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老梁家孙子闹着要出国，说这里学校太死板，哎唷劝不听的。”

“今年桂花开的太早，小广场那都能闻到桂花香了。”

周静安听着耳边昆曲的调子，夹着老太太软糯糯的念叨，偶尔应两句，打了个哈欠，困意来袭。

“哦！对了，周小姐你有个包裹我给你放在楼梯口那里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