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每次假期返校，姜渝的行李都是最多的，一个28寸的大行李箱，大半边都是川渝特产，重的拎不动，出租车又不能开进宿舍区，从大门到宿舍的一段上坡路，堪比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每次都走的无比痛苦，少不得求人帮忙。

但开箱时的快乐又让这小段上坡路的痛苦十分值得，火锅底料、麻辣兔头、腊肉香干、小酥肉、鸡蛋糕、豆腐花、牛肉干、小鱼干，从当地特产到家里做的各种小吃、花样繁多，都用真空袋分门别类的装好，拆开来香飘整层楼，大学男生抢起吃的来比小学生也高明不了多少。

姜渝也很神奇，明明每次都被人瓜分得抱着箱子哭嚎“各位哥哥手下留情”，但每隔一段时间都拎着个小袋子一边吃一边念叨说这是他的“乡愁。”

烟熏干、青稞奶茶、怪味胡豆、榨菜酱丝，乡愁兼容并包、品种丰富。姜渝年年如此，年年乐此不疲。

莫子桉一直将这视作小孩行径，不过是贪吃罢了，但如今他渐渐有点明白了，人的味觉有自己的记忆，人在千里之外，吃到带家乡味的食物，心理上就离家更近了一点，所谓乡愁，其实就是在某样事物上找到了旧日的影子，环环相扣忆起过往时光。

葱油拌面算是他的“乡愁”，是他在青堤那段安稳生活的印记，他永远记得在苏家吃的第一顿饭，那盘放在大方桌中间的白面条，浇上黑褐色的汤汁、再撒上一撮细细的葱花和辣椒粉，热油淋上去，窸窣一阵响，香气直冲鼻端，他吃了好几碗，撑的肚皮溜圆。

那几乎是他幼时记忆里，吃的最饱的一顿饭。

葱油拌面是当地很常见的一道面食小吃，做法简单，早点摊热腾腾的一口锅，下面煮馄饨都不耽误，不过各家都有各家的配方，口味不尽相同，有人爱咸、有人爱甜、有人嗜酸，向来众口难调，各有各的拥簇。

他最爱苏妈妈的葱油拌面，更记得那个味道，离开青堤之后再也没吃过，高中食堂的早餐档口，葱油拌面加荷包蛋，两块五一碗，常常有人排队，他从来都是避而远之。

直到他出狱，住到杳安巷子，帮黄老太出早餐摊，一时心血来潮做了葱油拌面，却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他只当是自己口味变了或是自己记忆出了错，名为过去的滤镜将这道普通的小吃变的过分美好。

“怎么了？不好吃吗？”苏绽原本就一直默默关注着莫子桉，这会儿看他一口面嚼了很久没咽，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顿时就有点紧张，“我第一次做，要不你别吃了·····”

“很好吃，跟小时候一样。”莫子桉打断，抬头看向她，露出今天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原来这也是可以遗传的，我就做不出来这个味道。”

原来不是他的记忆出了错、也不是他的口味变了，而是他错了，是他自己没有做出那个味道，或许苏妈妈有什么秘方，苏绽知道。

苏绽很高兴的又拌了一小碗给他：“太好了，我还担心糖放的份量不对，会太腻了，你喜欢就好，我以后可以常做。”

莫子桉大口吃了小半碗面，后知后觉的尝出一点甜味，这才明白自己之前调的料汁缺了加糖这一步，只有生抽的咸和葱油的香，却少了关键的一点鲜。

而这丝藏在咸香后头的鲜，让他魂牵梦绕许多年。

这样想着，竟然觉得眼睛发胀、鼻头酸意涌上来，他内心哂笑，觉得自己实在是多愁善感了，刚好吃进去一颗小米椒，呛的他咳嗽了两声，拿起手边的橙汁喝了一大口。

“别看我了，吃饭吧！”

看莫子桉吃的香，苏绽总算是轻松了一些，自己舀了碗鸡汤，小口小口的喝，时不时的就抬头看一眼对面的人。

从小家里就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该说说该笑笑，大人吵吵几句、小孩打打闹闹，不懂事，呛着了噎着了也有，吃一次亏下次就知道不能一边嚼东西一边玩闹了。

苏绽几次开口，莫子桉嘴里含着吃的，点头摇头的回应，几乎没完整的说出什么话，苏绽也就闭了嘴，安安静静的吃自己的，想着还有时间，不赶着这一时。

莫子桉这些年独惯了，吃饭速度很快，旁人看来像是连咀嚼的步骤都省了，又被苏绽时不时的盯着看，浑身长了毛似的难受，索性三两口扒完放下碗筷，就着一杯橙汁慢悠悠的喝。

不多时，苏绽也吃完了，桌上满当当的菜基本都还剩了大半，只有那小盆葱油面见了底。

小时候苏妈妈说不许剩菜，端上桌的就一定要吃完，这样做饭的人也会很有成就感，苏爸爸总是饭桌上收尾的那个，苏绽不吃的肥肉边、莫子桉嚼不动的肉骨头、苏妈妈不爱吃的芹菜根，最后都会到苏他碗里。

苏绽小时候不懂，总笑爸爸爱吃剩菜，还把这事写进了作文里，莫子桉也是后来才明白，这大概也是一个男人对于家庭的护佑和担当，属于家庭成员之间不必言明的体贴和默契。

他记得苏爸爸并不是身形高大的男人，也不十分强壮，跟有点胖的苏妈妈站在一起显得十分文弱的模样，但这并不妨碍他撑起一个家，还救了莫子桉的命。

想到这儿，冰箱里叠起来的剩菜突然变得有点刺眼，好像他辜负了苏绽，没从苏爸爸那里学到任何优秀的品质。

也许他还远远算不上称职的家长。

怀着这份说不清的愧疚感，帮着收拾完厨房他也没提出要走，外面天早已黑透，两人在小沙发上坐着，中间还隔了一个人的位置。

电视里黄金档的电视剧到了末尾，可乐的广告跳出来，视野一片红色，演绎着欢乐的节日气氛，莫子桉简单交待了自己出狱后的经历，没说自己如今的住处和工作。

苏绽也没问，在她看来，只要莫子桉回来了，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看到电视里的巧克力广告，还乐滋滋的说今年过年可以多买一点。

看着气氛还不错，莫子桉放松了一直捏在身侧的拳头：“我过阵子准备走了，不会在J城过年。”

他根本就没想留下来， J城曾是他的安身之地，曾承载他成家立业的理想，但如今没有任何留恋之处，他想离开，重新开始也好，逃避现实也好，他现在只想到这一个办法。

电视里刚好播到一段很吵的广告，苏绽没听清他的话，下意识的靠过来：“啊？你说什么？”

莫子桉转头看她，原话重复了一遍。

闹哄哄的广告换了一段轻缓的音乐，苏绽骤然尖利的音调就格外刺耳：“不，不行，你不能走。”

莫子桉下意识的往边上挪，却没躲开苏绽伸过来的手，但也没有让步的意思，甚至连眼神躲闪的动作都没有，就直直盯着苏绽。

两人都没立刻开口，都在等对方打破僵局、率先妥协。

“苏绽，我在J城什么都没有，你现在站稳了脚跟，有自己的生活，以后谈恋爱结婚生子，顺顺当当的过，不用把我放在心上。”

莫子桉调低电视音量，下定决心要把话说开，“你现在是大姑娘了，该有自己的主意，也能为自己做主，我······”

苏绽飞快的出言打断：“你还有我，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一直等着你回来，我去找过你，走了好多地方，我想起那时候你到处找我，想起我在街上流浪，想起何燃，那时候我总是很怕，怕你不找我，也怕你找不到我，可现在我一点都不怕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家，你可以暂时离开，但你总可以回来。”

莫子桉一时沉默，似乎是被触动：他会主动来找苏绽，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想到当年苏绽离家出走、他到处找人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经了事的成年人，纵然心里有疙瘩，也不能幼稚的一直避而不见。

“子桉哥哥，我们是一家人，应该在一起的。”苏绽挪近来，抓住他右手，“我们两个人，也一直只拥有彼此。”

这话不知为何，戳到了莫子桉心里一直郁结难解的那个点，他移开视线，语气坚定的近乎冷酷：“不，苏绽，这是你的家，跟我没有关系。”

莫子桉的手仍被苏绽握着，也没有任何要挣脱开的动作，但苏绽却慌了，忙不迭的站起身倚着他的腿蹲下身去，更紧的将他那只手搂在怀里：“我们向来是不分彼此的呀，子桉哥哥，小时候你到处打工挣钱，还给我零花，如今我能挣钱了，我的就是你的。”

这话题争论下去没有任何结果，莫子桉心里叹了口气，不再执着划分彼此：“算了，我的话你如今也听不进去，要是你听进去了，我们如今也不会是这个结果，都随你吧！你现在是大人了。”

他缓缓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尽量心平气和的，按照自己设想过的方式补上他作为家长却没有教给苏绽的那一课：“你如今年轻漂亮，自信独立，你会遇到很多人，他们可能会爱你，你也可能爱上他们，恋爱结婚生子，建立自己的家庭，完成你小时候就有的梦想。”

“可是子桉哥哥，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和你在一起，嫁给你！”苏绽垂手顿在原地，眼睛盯着地板，好似迟来的感觉到了孩提时不经矫饰的羞涩，“你，不要我了吗？”

莫子桉捏了捏拳心，终于明白小时候逃过的课长大以后是补不回来的，他转开头，不再看苏绽，半开的落地窗通往阳台，此刻大开着，白纱的窗帘被夜风吹的微微摆动，像是小女孩的裙摆、也像是女孩头上扮作新娘的头纱：“我这次来，算是与你告别，我过几天就离开，你别再花心思在我身上了！”

话说了半天，结果还是回到了原地，苏绽猛地抬头看向他，心里焦躁又无措，却怕太着急更吓跑了莫子桉，下意识的放缓了声调，近乎祈求：“子按哥哥，我爱你，我只爱你，你留下来好不好？”

苏绽从小就会撒娇，圆脸蛋圆眼睛，笑或哭的时候都很惹人怜惜，能给的都塞给她，青堤小学门口摆摊卖小吃的叔叔嬢嬢没少关照她，她个头窜的晚，一直到初中，莫子桉都能像苏爸爸那样，单手将她拎起来转圈，哄她开心。

她这会儿蹲在他脚边，小狗似的歪着脑袋，垂着眼角半抬头看着他： “我们结婚，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

莫子桉闭了闭眼，压下几乎涌到喉头的窒息感：“苏绽，我说过，我们不会在一起，我不爱你，不是你要的那种爱。”

“不，你只是一直把我当小女孩，从来不把我当女人看，子桉哥哥。”她拿起莫子桉的手欲往胸口放，被莫子桉猛地甩开，力度很大，苏绽一下子被带倒在地。

莫子桉腾的站起身往阳台有了几步，原本促膝长谈的氛围瞬间割裂开来。

“苏绽，你该醒了!”莫子桉变了脸色，声音也不复先前的平静，“你不是十几岁可以随心所欲的小女孩了，我也不是你的洋娃娃，”

骤然抬高的音量让苏绽愣了一瞬，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起身冲过去，死死拉住莫子桉的衣角，“不，子桉哥哥，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是有感情的对不对？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彼此照顾，爸爸妈妈都在天上看着呢！””

莫子桉看着她发红的眼睛，那里面透露着疯狂和执拗，仿佛一把火轰的烧到他心口，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像对付不听话的小女孩，要给她一巴掌。

听苏绽提到爸妈，莫子桉反倒冷静了下来，濒临失控的情绪重新收进了身体里，“那我妈呢？我妈看到什么了？”

他放下手，一脚狠狠踢向软包的沙发：“我是欠你的，可我还不清了吗？你TM到底还要多自私？”

苏绽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一时无言愣在原地，又下意识的辩解："我不知道她会……我没想……我只是……"

像是许多话堵在喉头，争先恐后的想冲出来，又胆怯的往回缩，她嗫嚅了一串她自己都听不懂的句子，最终无奈闭了嘴。她明白了，莫子桉在怪她，如果兰嬢嬢还活着，她还有机会道歉，可是她死了，对于莫子桉而言，甚至是第二次的死亡，在这件事上，她没法逃脱责任。

莫子桉不再看她，视线移向阳台外的茫茫黑夜，小区楼高，大片的窗格漏出零星灯光，楼间距太近，能看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跟着动画片手舞足蹈，他放缓了语气："苏绽，我很感激你们家，我在你们家吃了无数顿饭，苏伯伯还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们的，所以我一直把你当做最重要的人，费尽心思照顾你，尽我所能。可是苏绽，我是个人，不是个物件，我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需要。我不能只为了你活。"

“你一直说你爱我，其实你不是爱我，你只是习惯了依赖，习惯了占有，你不愿意长大，不愿意去探索成年人的世界，只想躲在我身边，让我替你遮风挡雨。”

“你只是想找个依靠，苏绽！”

“我现在一无是处，身无分文，前路迷茫，不是可以依靠的人，我也不想陪你了！”

他语速极快，似乎是在心里打了一长串的腹稿，像是隔着堤坝不断上涌的水，呼啸着、奔腾着，终于漫过堤坝，不受阻碍的奔涌而下。

苏绽又急又慌，想冲过去抓住莫子桉，偏又犹豫，慌慌张张的原地转圈，像找不到方向追自己尾巴的小狗：“不，不是的，子桉哥哥我长大了，我可以照顾你，不会让你再那么辛苦了！我······丽姐说我年底可以入股分店，以后就算是老板了，我会挣钱，我也会做家务，我可以早点下班回来给你做饭，你可以再去考大学，什么专业都可以······来日方长，你不用现在就······”

神经质的自说自话被关门声打断，等她抬头，才发现莫子桉已经离开，耳边隐隐留着他最后的告别：“苏绽，我们各走各路吧！我不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