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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78章 倒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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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回国之前,沈教授跟她说的话,不夸张的说,这是她第一次受到来自师长的否定,人在这种情况下,会下意识的自动保护,要么嘴上反驳、要么心里否认。

从小到大,周静安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在青堤那样的小镇上,更是鹤立鸡群,从来没有人会否认她的优秀,她曾不止一次听见同学家长戳着自家孩子的脑袋,说你怎么不跟人家学好。

本科读心理学到现在从事这一行已经快十年,被沈冕这样不留情面的否定,她一面难以置信一面又十分好奇,沈冕的学术起点在国内,出国之后学术氛围更加开放自由,丰富了临床实践,水平更为精进,不会无根无据的做出这种论断,而且周静安还是她的得意门生。

“很多人学心理的起点都是治愈自己,原生家庭、心理创伤、青春期忧郁,每个人的成长细究起来都有一腔苦水,当时你说,你是为了你妈妈才想学心理学的,你很努力,也很聪明,许多事情你一定都想通了,你妈妈已经过世,我希望你慎重考虑工作方向,想想你究竟是真的对那些案例和故事有兴趣、关注病人的情绪和经历,想要帮助他们恢复生活秩序,或者只是一种惯性、或者说执念,觉得自己必须从事这一行,我们师生一场,你其实对他人不感兴趣,不是吗?”

被拆穿自以为隐藏很好的事实,周静安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但好在沈冕的目的并不是为难她或者让她难堪,而且遵守美国式的社交规则,没再将话题带向更私人的方向,点到为止,转了话头。

温和乖巧的外表之下,周静安骨子里其实是个很冷淡的人,对与自己无关的事大多是冷眼旁观,甚至对于自己生活中的某些部分,也怀揣着近乎残忍的态度,比如家庭、比如爱情。

有位作家说过:下在童年时代的一场暴雨,是一生不会风干的潮湿,甚至会在多年之后卷起风暴。几乎每个心理学家都承认,儿童时代的经历会影响人的一生,或者说成人是儿童的一面镜子。

一切并非无迹可循。

从小学开始,每学期的期末总结,周静安都会上台接受表彰,年级第一、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优秀团员,有时候还要准备发言,要是将那些奖状收起来,也能贴满一面墙。

不过从小除了小叔之外,家里人不会将夸奖放在嘴上,爸妈都鼓励她要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她的竞争者不单是同校的学生,还有那些比她条件好、比她努力、比她还优秀的同龄人,在这一点上,爸妈难得一致,乃至于妈妈生出离婚的念头之后,她觉得只要自己好好学习,爸妈就不会分开,所以两耳不闻窗外事,逃避身边发生的事情,一心扑在学习上。

人的记忆很神奇,很多事情发生的太早又太模糊,以为已经忘记了,却又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候涌入脑海:

妈妈曾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翻看一本花花绿绿的旧杂志,漂亮的衣服、项链、耳环,还有好看的哥哥姐姐,妈妈指着书上的画,跟她讲红宝石绿翡翠,说珠宝是女人的脸面、女人是男人的门面;

很多个晚上,妈妈靠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留神听着门口动静,把自己代入电视剧里被婚姻蹉跎成黄脸婆的女主角,骂漂亮洒脱的小三不得好死;

初中那会儿收到情书,她随手收在书包里被妈妈翻出来,如临大敌的让她发誓不在中学谈恋爱,高中也不行,然后很嫌弃的将未开封的信扔进垃圾桶。

信被扔没什么感觉,反正她也不会看、更不会回,但像所有青春期的女生一样,她很反感妈妈随便翻她的东西,当下很生气的跟妈妈吵了架,一连好几天不跟她说话。

雪团被送走之后,妈妈再也没提过养宠物的事,家里日常只有母女两个,没人说话就静的能听见风声,电视开着、还有苏绽家时不时传来的尖叫和笑闹,衬的这片寂静格外凄凉,不像一个家。

妈妈一直跟她说女生一定要自尊自爱,不能冲动没头脑,要擦亮眼睛、学会看人,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她听的半懂不懂,只觉得妈妈怎么那么不爱出门、不爱交朋友、总对着她唠叨。

相比之下,她喜欢爸爸,因为他在家时间少,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带礼物,从曲奇饼到电子琴,许多同龄人没有的东西她都有。

四五岁的时候爸爸带她出门跟人吃饭,包厢桌子又高又大,她被掂起来放在高凳子上,抱着酸酸甜甜的健力宝看大人们喝酒谈笑,不认识的叔叔阿姨有时候会捏捏她的脸,然后被爸爸开玩笑的打手,说小女孩的脸不能随便摸。

有那么一两次,爸爸喝多了,抱着她从饭店往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跟她说求人办事有多难、说做生意比不上当官、说要自己足够硬气才能不受气,说安安你以后要做人上人、不用求人。

小孩子听进去的话永远都是碎片式的,很长时间以来,她记忆里的那天都是夜色下水粼粼的波光、广场边上高大威严的政府大楼、还有嘴巴里甜甜的芒果蛋糕。

一直到妈妈过世之后,她才开始思考所谓原生家庭对她的影响,她与妈妈冷战其实特别残忍,因为妈妈没有相熟的朋友、也不爱出门,很多时候一天都没有什么说话的伴,她把冷战当做了对妈妈的惩罚。

妈妈对她说的那些话,是从自身婚姻里得出来的教训,希望女儿不要走她走过的弯路,可她说的太早了,等到周静安到了经历感情问题的年纪,她已经丧失了对现实世界的感知、活在精神病院那间小小的病房里,没了再说那些话的机会。

没有人教她如何与人建立亲密关系、把握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她只能笼而统之、带上一副温和的面具,把冷漠、自私都掩藏在笑容之下,做一个毫无感情的旁观者。

沈冕这样评价自己的两个学生:钱玻是面冷心热的浪漫主义者,行为放荡不羁、内心却朴素单纯,感性大过理性;周静安却与之相反,面上和煦温柔,心里冷漠到坚硬,不计人情全是利弊权衡,是最务实的现实主义者。

她表现的热切、体贴,是为了适应社会规则,遵循她在旁人眼中的人设,并非出自本心,亦或者说,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思考和做事方式,将普世标准放于个人感受之前。

心理咨询有一整套完整的行为准则,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全在那本厚厚的册子里,她不必费心从个人的角度去思考、去评判。

可这一点在沈冕的标准里是不合格的,孩子是父母的影子,周静安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像爸妈,可有些东西是藏在血脉里的,天长日久总会露出行迹,她下意识的压抑自己,表现的无欲无求,不与任何人建立起太亲密的关系。

她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在陈酌面前信誓旦旦打了包票,说一定能帮他摆脱负面状态,重新振作,其实心里没什么底。

莫子桉不是她的学生、不是她的客户、不是她的同事,甚至不是像陈酌那样的朋友,不是任何一种可以公事公办的关系,套不进任何一种模版里去,因此两人虽然楼上楼下住着,却并没有除了日常生活以外的交流。

小洋房三楼有个不大的平台,比屋顶矮一点,但又比地面高,要从房间窗户跨出去,出入不便,寻常人家不缺这点地方,周边邻居要么撑起架子做晒被子、要么种上花草当小花园、要么就堆着旧物当杂物间,有户人家搭了鸽房,一群灰白的鸽子每天在天空盘旋再叽叽咕咕的落地,据说没少被投诉噪音。

周静安搬进来不久就注意到这地方,先摆了张折叠椅加可伸缩的小桌子,又在二手店买了把轻量阳伞,之后陆陆续续添了抱枕、懒人沙发、防蚊草,还有不知名的阔叶盆栽,白天看书喝咖啡发呆、晚上乘凉看星吹风,别有一番意趣。

家里环境舒服让人过分放松散漫,不适合工作,以前周末她一般会去图书馆或者星巴克,现在已经越来越习惯小阳台,门窗一关,视线之内全是红色的屋顶,偶尔有麻雀和夜猫蹿过,能听见人声车响却不见人烟,闹中取静十分难得。

她之前在G城生活的小镇离市中心有近三个小时的车程,沿途经过大片人烟稀少的野地甚至无人区,甚至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单人上路需要很大勇气,一般都跟同学或者同事搭伴去,饶是这样去市中心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回国前一年有大学同学去那边旅游,约出来吃饭,她对当地的了解还没有同学做的攻略详细。

小镇不小,只是人少,除学生之外本地人不过数千人,放假的时候街上都看不见人,冬天更甚,雪天甚至一天都没人上街,店门也不开,十分寂寥,她原本是不喜欢热闹的人,也喜欢自己呆着,但那几年经常怀念国内吵吵嚷嚷、人车密集,生机勃勃。

这些细微琐碎的感受只是漫长岁月里的冰山一角,与人倾诉显得矫情,只能自己默默消化,然后在后来的某个时间里自我更新。

一开始她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妈妈在这里出生长大、离开再也没回去却一直怀念的地方,如今大半年过去,她越来越习惯也喜欢这里,不愿轻易改变,这才主动照顾房东老太太,莫子桉会住进来则全是意外收获。

这学期她排了选修课,主题是“恋爱心理学”,很基础的课程,针对非专业学生,她需要提交整个学期的课程计划;工作室今年的研究计划出来,她要选择课题跟进,排出大致日程,期末提交成果;心理咨询室有几个学生案例需要排查和跟进,春季是心理疾病高发期,她参加了学校公益计划,配合教育部门和政府单位,针对应届考生、老年人等重点人群安排心理讲座和点对点疏导,需要跟其他单位做好对接。

事情多又杂,很多都不是专业范围内的,行政、人事、外联各种都沾一点,不像国外研究所那会儿,有助理和行政人员负责各种杂事,他们只需要做好研究、接待客户就好。沈冕提醒过她,国内社会环境尤其高校体系都相对封闭,不能低头只做自己的事,要多关注大环境和周边人事,这样才能获得发展空间。

周静安记在心里,事情做了也会做好记录,每季度的工作总结满满当当、有理有据,去年过了试用期,如今已经是H大心理学系的正式讲师,今年可以带自己的研究小组,有合适的课题就可以申请经费。

手边的咖啡见底、热水早已凉了,资料书本摆了一地,电池电量告急,她这才按了保存键站起身,像只睡醒了巡视领地的猫,伸着懒腰往楼下院子里看,太阳已经移到院门外,老太太已经不在院子里了,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院门右手靠墙放着一台自行车,最近莫子桉出入都骑车,看来这会儿已经回来了,她摸了摸有些平了的肚子,决定去楼下弄点吃的。

唱片机已经从“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唱到“重寻梦境何处求”,曲调缠绵如呢喃,却带着旧日的忧伤,和这明媚的春日午后不太相配。

老太太靠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在看书,珍珠链子从耳边一侧垂下,折射出小片耀眼的光斑,落在旁边的深色沙发上,树影摆动着一闪一闪。

见惯的场景却品出一点寂寥感,要是那只暹罗猫还在,应该会扑着那点光跳来跳去,累了就搭着老太太的腿睡着,呼噜呼噜的彰显存在。

她有点替老太太觉得寂寞,甚至想过要再找一只小猫小狗给她作伴,好好看顾能活很久,不至于成天开着音乐听动静,但又觉得老太太因为猫去世大病一场,感情大概不是一般宠物能替代的,冒然提出显得唐突冒昧,也就作罢了。

挂钟铛铛铛敲了十几下,这会儿已经过了中午,动脑子饿的快,她一边开冰箱一边跟老太太说话:“你想吃点什么?还是让小莫看着做?”

老太太抬头看过来,很温和的笑了笑:“我已经吃了点心啦!看周小姐在忙就没去打扰,小莫也出去啦!”

周静安拆了盒酸奶正要喝,闻言顿了一下:“出去了?去哪了?”

“我让他去社区那里找找工作,年纪轻轻的力气大把,哪能真的伺候我浪费时光的。”老太太唱曲似的念白了一通,忽而抬眼瞥向她,有些埋怨的意思,“周小姐没跟我说实话吧?”

人饿着反应迟钝,她喝了两口酸奶才回:“什么?”

“哎哟没事!”老太太定定看了她半响,收回目光,“忙去吧!”

周静安正要开口,手机却突然响了,有消息进来:

“今晚喝一杯?”

接着是一张露出腹肌的半身照片。

她回了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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