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刍岭外乌云密布。
“咚隆!”
幽暗的山洞里,日聃猛地将一石桌掀翻。他面目含怒,一双眼锐利似鹰。
“连个重伤的人都看不好,要你们何用!”他昂头睨视跪在脚下之人,“人去哪了?!”
“回、回岭主,”底下齐刷刷跪着两排行状不一的精怪,为首的战战兢兢,“迷迭姑娘醒来后就说要沐浴更衣,我们听了岭主的令,既不敢拦着,也不敢看啊!谁知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混物!”日聃一脚踹翻他,“她带着伤,要是出什么事,你们也别再做人了!”他一挥袖,“还不快去找!”
“是!”底下人群起而散。
迈出洞去,却在窃窃私语。
“我说,从没见岭主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万刍岭的精怪乱跑不是很正常么,有哪个是真正安分的?”
“别乱说!迷迭受了伤,岭主担心着呢。”
“她和紫魁一道带着伤回来的,也一道受了岭主灵力治疗,怎么岭主就忍心让紫魁也一齐下人间去惹这场祸,她迷迭就要四平八稳地躺着?!”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迷迭都跟了岭主多少年了!这次人间动乱,不就是紫魁拖着自己和迷迭的伤躯回到万刍,告诉岭主迷迭乃人间那什么焰圣所伤,岭主才大发雷霆,几百年来第一次决定联众讨伐人间吗!”
“原来如此,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对,那紫魁明明是自请下去的!也不知道她一个五镜阶精怪,能有什么本事。瞎掺和什么?”
“谁知道呢?说不定想亲自寻焰圣报仇!说起来我仔细查看过,紫魁和迷迭的伤可不太一样。谁知道这两人是不是一人所伤?”
“……走吧,寻人去吧!”
日聃重新坐下,抬手按着眉心,心焦不已。
迷迭失踪,人间动乱也被月魔轻而易举地平了……万刍与漠央分庭抗礼多年,井水不犯河水,他月魔为什么突然要来搅事?!
月魔抓人,日魔造人。若论灵力,自己很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洞内昏暗,一袭紫衣忽然轻晃着掠了进来。日聃叹口气:“回来了。见到迷迭了吗?”
紫魁脚步一顿,借势半跪下:“回岭主,没有呢。”
日聃抬起头,第一次看不清她娇俏的脸。“万刍的天气从没这么暗过。”他说,“你的伤好些了?非要下去凑热闹。起来吧。”
紫魁当真起来了,靠在石阶下边跟日聃说话。她摆弄着自己的新指甲,高兴道:“是真的很热闹呢。岭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仙京天雷劫开。”
日聃诧异:“为何而开?”
“为了那焰圣啊。”紫魁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那些愚昧的凡人都说他在救人,结果呢?这次动乱他杀了多少个凡人,他自己都数不清吧!哈哈哈——”
“他怎会去杀凡人?”
“因为我跟他玩了个游戏。”紫魁邀功,“只不过小小施了点幻术——”
日聃一惊:“幻术乃七境阶之上精怪才能习得,你何时破的阶?!”
紫魁突然沉默,继而道:“焰熙安伤了我之后,受了您的灵力浸染,很快就破了。”
“好啊,总算有件舒心的事了,”日聃站起来快步下阶扶起她,“也算否极泰来!等迷迭回来,我召全万刍的人与你同贺!”
紫魁笑眯眯道:“多谢岭主。”又道,“迷迭姐姐还没回来?去哪了?”
提及此仿佛触了日聃逆鳞,他眉间愁意再起:“……算了。我亲自去找。”
说罢匆匆离去了。
紫魁转过身,一阶一阶迈步往上走,直走到方才日聃坐过的地方,环视洞内一圈后,亦曲身坐下。
比起日聃,姿态更加放肆。
“月魔,月魔。”她自言自语地念,“没想到几乎整个万刍都敌不过你,看来我要坐这个位子,你这个人,我是不亲近不行了。”
***
月烬辰在回仙京途中被紫衣拦下。他耐心不足:“水圣什么事?”
“月魔阁下步履匆匆,是急着去办什么事?”紫魁站得离他不远,隔着空气花香扑鼻,让月烬辰直想打喷嚏。
“跟你无关。”月烬辰提腿。紫魁抬手而拦:“焰圣大人还好吗?”
月烬辰扫了她一眼。
“我没别的意思,”紫魁恳切目光迎上去,“医圣同源,比起仙京更是亲上加亲。听闻焰圣大人遭此一劫,水圣大人特地让我来慰问慰问。”
月烬辰毫不客气:“水圣能让他体内仙力恢复么?”
紫魁遗憾摇头:“恐怕不能。”
“那没什么慰问的吧,”月烬辰丝毫不掩嫌弃,“水圣大人不就喜欢置身事外地旁观吗?”
“诶,月魔阁下此言明显有失偏颇啊,我们大人和焰圣大人的救人条件明明差不多刁钻古怪的,”紫魁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偏心得明显。”
月烬辰坦荡道:“是,我偏心。”
紫魁脸色僵了一瞬,随即变换出痛心疾首之色:“既如此,焰圣大人因为那帮不识好歹的愚蠢凡人才受了这么大的罪。月魔阁下,这口气你咽得下去么?”
提起焰熙安的伤,月烬辰自然是恼恨的。可他没有完全失了理智:“你到底想说什么?”
紫魁暗骂这人怎么施软讨好都不上钩,干脆开门见山:“不如我们一起合作,替焰圣大人出了这口恶气吧?”
“嗯?”
“人间地域辽阔,月魔阁下屈居那小小的漠央山一隅,不觉得委屈吗?”紫魁目光越过音相瀑外,音量抬高,“我们把这天下分了,从此春花秋月,冬暖夏凉。岂不美哉?”
月烬辰看也不看:“我对和凡人生活没兴趣。”
“那正好,全杀了吧。”紫魁道。
“……你说什么?”月烬辰目光削过来。
“这对月魔阁下来说就是打个喷嚏的事。不是么?”紫魁又上前一步。
月烬辰倏地往后退,掩住口鼻遮住那并不吸引人的香气,“可我现在,不想打这个喷嚏。”
紫魁眼神一动:“你另有计划?”
月烬辰极其古怪地看她一眼:“你,还是你家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紫魁沉吟:“只想报此仇而已。”
“此仇非彼仇吧,”月烬辰揣测着她的脸色,“我们不是一路人。”
风沙沙而过,仙境没有雷雨。月烬辰抬头看了看天,这回是真真正正要走了。
“月魔!”紫魁在身后喊他,“你会后悔的!”
月烬辰没有停步。
眼下的事不做,他才是真正要后悔。
他这一天醒过来辗转奔去了洗星阁,现在又往回赶,脑子里刚恢复记忆,又跌宕地起了很多种情绪,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疼。可他不管不顾,径自往仙京去。
还是先去了银扬的房间。银扬转过头来,面带欣喜:“怎么又回来了?——轻点踹,这门贵。”
月烬辰瞥一眼:“难不成还是银筝赏你的?”
“这整间屋子不都是他的吗。”银扬笑起来。月烬辰手撑着他的床边坐着,微微有些愣:“原来你是会认真笑的。”
银扬怔了怔,递给他一杯茶。是银忱最喜欢喝的茶。
“觉得回到了过去,”银扬也在他旁边坐着,侧头看着他,“心里高兴。”
月烬辰没说话,仰头一口把茶饮尽了。然后说:“左护座眼神可能不太好。本座的这张脸,天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媲美了吧。”
“脸是不一样,”银扬又笑,“可这说话的语气是一模一样的。”
“……”
银扬转了话:“去看过焰圣了?”
月烬辰默然。
“你在鎏金那两年,同他关系应该是极好的。”银扬拿过梦逸来擦拭,“没有背着我们跟他拜过把子吧?”
又是一阵沉默后,月烬辰才道:“没有。”
这就算是承认了。
银扬低着头继续擦,眼眶泛起了热,没让月烬辰看见。月烬辰等了一会儿,问:“怎么不说话了?”
银扬缓过了喉间哽滞的劲儿,才低低道:“在想那年……我晕过去后你受了多大的痛苦。”
月烬辰皱着眉:“晕过去?”
银扬先是一愣,继而没好气地轻锤了他一拳:“兄弟为了你,舌头都快没了,这就忘了?”
月烬辰没躲。银扬看着他现在的样子,顿了顿,又说:“忘了也好。”
难道月魔还剥夺了他别的记忆?!月烬辰不想再听见“忘”这个字,追问银扬:“再说说吧。我那年不是被镜晏的坐骑直接送走了吗?”
提起某个名字,月烬辰心里软了一下,又咯噔了一下。
两人同时抬起头,对视一眼。
镜晏?!
月烬辰忽而想起在潇湘馆那只狐狸精说的场景。
“痛,好痛,血和泪一并流尽,手脚被锁穿,从站着到跪着,从跪着到趴着。”
“一声未吭,仿佛早已死去。仙力在吐气时浑然泄出,像在掏他的五脏六腑。”
月烬辰喃喃重复了这两句。银扬白着脸道:“你……记得?”
“那不是我,”月烬辰明白过来。他想站起来,可是心在直直往下坠落。他想跪下来,可是腿好像有千斤重。“那是阿晏。”他的声音瞬间哑了,“那是阿晏啊!”
“怎么会?”银扬讶异,“是我亲眼看着你——”
“镜面妆术……”月烬辰突然痛苦地闭上眼,“怎么这么傻,怎么能这么傻——!”
银扬明白过来了。是镜晏用镜面妆术假扮了银忱,毅然决然地要替他赴死。
“原来是这样……”银扬道,“难怪他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
是杀了老仙君。
“替我挡毒樽,替我除旧恨……”月烬辰咬着的泪扑簌而下,“是我的阿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