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8
退租,搬家都需要不少时间和精力,沈吾安暂时抽不出时间。
虽然答应了周森,但她还是在让孟达海替她安排工厂宿舍的单人房,以便她在研究复原香期间短暂休息。
反复的试香,调香,重新配比香材,调整干湿度和温度几乎占据沈吾安的大部分时间。
从前她一人在出租屋里,经常埋头便不知不觉消磨掉一天。如今更是废寝忘食,睁眼就一头扎进工作室开始忙碌,直到饥肠辘辘头昏脑胀才从案前抬头。
只有在休息的间隙,她才会回复周森的消息,来去都些很日常的对话。
周森知道叶女士的复原香成品迫在眉睫,偶尔会让助手送些点心补品给她。
时光如梭,很快就到了大年夜的清晨。
沈吾安昨晚只睡了三小时不到,心里惦记着粘土的干燥程度,便睡不安稳。
沈竟思在她闭着眼刷牙时打来电话。目的是让沈吾安同意回家过年,可任他打滚耍赖十几分钟,他的姐姐始终不为所动。
最后他故作低落地说:“我只是不想再让你一个人跨年。”
沈吾安欣慰的同时又想笑,告诉他现在她这里有大好的机会能够发财高升,此时不抓紧更待何时。
这番话瞬让沈竟思原本就不多的那点多愁善感,立刻烟消云散。不仅连声要沈吾安专心工作,甚至还毛遂自荐,称要动身去帮她。
沈吾安无奈劝阻。
和沈竟思通完电话,她看到手机里躺着周森的短信,问她今天的安排。
沈吾安回复两个字:【工作。】
周森说:【加油。】
不一会儿,他又发消息:【我今天回家吃年夜饭。】
沈吾安皱了下眉,莫名觉得周森这条信息的语气很怪。
她不止一次听到过别人说周森和家里关系不好。除了哥哥之外,她也几乎没有听他提起过他的家人。
往常他都会这样告诉她他的一天:【刚开完会。】【刚到家。】【刚从宴会厅出来。】
大多都是忙碌过后,他告诉她:我有空了。
沈吾安收回放在门把上的手,把背包重新挂到挂钩上,然后问周森:【方便语音吗?】
周森:【在车上,但能聊几分钟。】
沈吾安按下通话键,很快被周森接通。
“周森。”她开口,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就是无端觉得周森需要陪伴。
“怎么了?”周森问,他的声音听上去和往常没有任何差别,沉稳又松弛。
“你,要不要和我对个暗号?”沈吾安没头没脑地说。
周森被逗笑:“什么暗号?”
“就是……你想从某些不方便抽身的场合离开时,给我发个暗号,我就立刻给你找事的那种。”
周森短暂一顿,随后如叹息般笑出声:“傻子。”
沈吾安:“……”
“不会不方便。”周森宽慰她:“我想离开随时可以离开,不要担心。”
“一个暗号而已。”沈吾安坚持:“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出现时的暗号。”
周森无法拒绝这么诱人的要求,他思量数秒,说:“倭瓜。”
沈吾安会心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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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周家的年夜饭更似一场盛大的晚宴。五亲六眷,姓周的,不姓周的都会参加。届时偌大的周家老宅会罕见地出现摩肩擦踵的场面。
这一晚,周森根据计划在年夜饭开始前十分钟抵达老宅的停车场。
停车场内早已车满为患。从停车场到宴客餐厅需耗费近五分钟的步程,他压着时间出现,只需和眼熟的亲戚客套寒暄,就能顺利开始用餐。
冬日的太阳下山很早,唯留一丝橙色余韵挂在天边,另一边的月亮倒是意外地皎白透亮。
小时候的周森极喜爱过年这几天,因为热闹。即使是周颂今离开那年,老宅的年三十仍是不变的喜庆喧阗。
但通向热闹厅堂的路,总是寂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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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森由宅院正门进入,沿着碎石板铺装的弹街石铺地往里走。路的两边是竹石组景,为了迎接新年被挂上不少喜庆的红色装饰。
四下寂静无声,皮鞋踏过石板的声音格外清脆。
月洞门后是荷寂轩,记忆中那些姨姨姑姑,总爱在夏日午后聚在这里乘凉吃茶。园里移步换景,光影交叠,不管任何时候都有其独具特色的美。而坐在荷寂轩的窗边,正好能看到对面假山上的淞云亭,和湖中心的翠阴凤。
沿着蜿蜒曲折的游廊一直走,便会抵达会客厅莲音榭。
会客厅的格栅门向内敞开,厅内人头济济,热闹非凡。有人眼尖见到周森进门,立刻拉着旁人过来打招呼。
周森很快被人团团围住。
他太久未在祖宅出现,也有好些年没参加年夜饭。今夜突然出现,惹了不少好奇打量的目光。
几分钟后,周文州被人领着走到周森面前。
七分相似的父子见面,谁都不肯先开口说话。最后还是旁人提醒,周老太爷等着见周森,周文州才对他点了下头,示意他先去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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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太爷在偏厅打盹,他年近百岁,没有精力在外应酬,午睡后就被人安置到这里,方便早到的晚辈们进来问候。
老宅几年前在维新时,给不少房间装了地暖,周老太爷今日所在这个房间也一并安装。
周森推开门帘,屋内干燥的暖气瞬时扑面而来。他把大衣脱下来挂在小臂上,看到半躺在太爷椅上的周老太爷。
老太爷今日身着绣有金丝暗纹的黑色棉衣,手中还捧着个铜制的手炉。虽然已老态龙钟,但仍旧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得体,银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
周森恭敬地喊:“太爷爷。”
周老太爷从混沌中抬头,视线落到门口瘦削高挑的青年身上。青年眉宇俊朗冷硬,不做表情时唇线自然朝下,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老太爷想了许久,认出这是他等了很久的文州家的孩子,于是朝他招招手说:“来。”
周森放下外套走过去,蹲到老太爷跟前。
他这次本就是为了见老太爷而来。上礼拜母亲发短信告诉他说,老太爷最近越发不认识人,总是昏睡。恐怕时日无多,遂劝导周森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回来一趟。
他仰头又喊了声:“太爷爷。”
周老太爷吩咐身边伺候的人去门外等候,声称自己要和宝贝说几句贴己的话。随后抓起亲昵地抓起周森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动作间自衣袖传出浓重的香薰味。
他慈爱地拍拍周森的手背,开口道:“颂今啊。”
周森微乎其微地僵了一瞬,面不改色地对周老太爷笑了笑。
“颂今啊,”老太爷再次喊他,瘦骨嶙峋的手不停地摩挲他的手背,关切地问:“外头天寒地冻,怎么还穿这么少?”
周森回答:“不冷的,太爷爷。”
周老太爷听完他的话,无声端详他良久后松开手,哆哆嗦嗦地从身旁的锦盒里拿东西。
周森欲上前帮忙,却见周老太爷从盒里取出两个红包,转回身塞到他的手里。怕周森推辞,他补充:“没成婚的都有红包拿。你一个,阿森也有一个。”
他说到这,扫了眼门口,问:“阿森呢?”
傅倾君在短信里只是言简意赅地说太爷爷不太识得人,却原来已经发展到将很多事都忘了,连同周颂今去世已久的事一起。
周森不忍叫醒他,只说:“他在外面玩。”
“玩吧。”周老太爷点点头:“你记得到家了,再把红包给他。阿森这孩子总是冒冒失失,丢三落四,不像你那么细心。”
周森低头笑了下,说:“是。”
“但是颂今啊,有些事需要放宽心,不要总憋在心里,让它过去。”老太爷轻轻抚摸他的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听话不优秀又怎么样?没必要事事都逼自己争第一。凡事都追求完美,最终受累的是自己。”
周森顿口无言。
“谁都有失误的时候。连你太爷爷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因为一时意气栽过大跟头,差点都翻不了身。后来换条路走,照样把周家的产业做得风生水起。N大是个好学校,太爷爷为你骄傲。”
周森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原来太爷爷早就看透周颂今,知晓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风轻云淡,反而因为层层枷锁而作茧自缚。他知道周颂今因为未能录取梦想高校而郁郁寡欢,也知道周颂今强撑着做“周颂今”,撑得很累。
“太爷爷,我知道了。”他只能这么说。
周老太爷并未因为周森顺应他的话而感到宽慰,反而沉沉地长叹一口气:“你和阿森都是好孩子,平时要互相照顾互相扶持。阿森他……”周老太爷难过地停顿数秒:“他性格调皮顽劣,总不得文州喜爱。而你母亲对他的态度你应该清楚。我总是想起来有一年过年,他不知道在哪里落了水,湿淋淋地躲在西苑暖炉边上取暖,凑巧被我瞧见。”
周老太爷回忆起这幕,仍觉得记忆犹新:“他怕得脸色比纸都白,还挺着胸要我别告诉文州和倾君。那时候我就在想,文州家这孩子,怎么情愿在零下的天气里裹着这身又湿又重的衣服挨冻,也不愿让父母知道呢?冻出病了,可怎么办?”
周森当然也记得这事。
那是在他差不多六七岁的年纪,他为了登高而爬到湖边的假山上,结果不慎落入湖中。心虚的他偷偷避开人群,躲进偏远的西苑,试图靠着暖炉烘干衣服,谁知被刚好路过的太爷爷撞个正着。
对于这件事,占据他记忆更重头的部分是太爷爷抱着落水狗一般的他,带他去换了新衣服。太爷爷不仅遵守承诺地对别人隐瞒了他落水的事,还送给他好大一个装了麦芽糖和巧克力的福袋。那天后来他一直被太爷爷带在身边,靠着太爷爷的软垫喝果汁看电视。
那个春节,他其实很开心。
可原来对于太爷爷来说,这个春节成了他漫长岁月里耿耿于怀的一个节点。
所以在事情过去二十年的又一个大年夜,在他已然忘记大部分人事物的今天,他仍然放不下他嘴里那个调皮顽劣的周森。
周森垂首握着老太爷枯瘦干瘪的手,感觉生命力似在沙漠中蒸发的水份一般,正迅速地从他的身上流失。
周森用力去抓,不过是抓住流沙一把,什么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