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正闲坐着同鹦鹉逗趣,小德子便风风火火跑了进来,喘着大气还没说话,先被刘福“啧”了一声一通训斥:“急急忙忙的,像什么样子。到了御前,你是想掉脑袋!”
小德子不敢回嘴,只将手上的信笺递给刘福:“师父,他传来的消息。”
刘福头也没偏,悠悠哉拿起食来一边喂那鹦鹉,一边接过了信笺,用余光漫不经心地瞥了瞥。
“哗啦——”手中的鸟食洒了一地,刘福也顾不得什么鹦鹉什么乌鸦了,神色一改,两只细小的眼睛从未瞪得这样大过,“好!哈哈哈,好好好!”
小德子见刘福笑了,也忙陪上笑脸凑过去:“师父,小春传来了什么消息,叫您这样高兴?”
刘福笑得眼睛都藏在肉里,瞧不见了:“哎呀,咱家到底是没看错人,这才过多久,他就给咱家带来这么个好消息。”
小德子性急:“师父,什么呀?”
刘福睨他一眼:“想知道?”
小德子头点得和拨浪鼓似的:“想,当然想!”
刘福哼笑一声:“告诉你也无妨,傅东海和湘贵妃借着季安道倒卖常平仓粮一案,想揭发太子勾结地方官贪赃枉法,下一步想必就是要彻查户部。”
小德子摸不着头脑:“这也不算好事啊。”
刘福敲了下小德子的脑袋,小德子“哎呦”一声,不明所以。
“性急的,赶着去投胎?可别说是师父我教你的。”刘福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太子将户部的账目做得漂亮,可要细察,到底有迹可循。这一来,真是触了逆鳞,要动真格的了。”
小德子试探道:“您是说,太子他......要对傅东海下手了?”
刘福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既然要找不痛快,那大伙都别想痛快,傅东海做的脏事可不少,要真查也是禁不住的。”
小德子又道:“可傅东海手下王虎最擅做账,怕是留不下什么把柄......”
“亏心事做多了,总归有天是要露陷的。”刘福笑道,“再者说,你师父我手上,恰好就有这么一个——”
“天大的把柄。”
......
乾清宫。
永熙帝今日难得精神清朗,不免要看些奏折。
他这不是勤政,是只要身子好上一天,手里的权力便不肯松一天,发肤之病尚可医,心病却已入膏肓药石难医。
湘贵妃晏花时陪侍在侧,正言笑晏晏喝着茶水,突然间只听“砰”的一声,永熙帝怒气冲冲将奏折掷在地上,火气攻心,咳嗽之声不绝于耳。
晏花时持着茶盏的手顿了下,神色却未变,只是微微使个眼色,叫下人端了盏茶水递给永熙帝。
“陛下龙体为重,切莫动气。”晏花时轻而柔的话语,真仿佛灵丹妙药一般,叫永熙帝渐渐平静下来。他猛饮一口茶水,终是将胸痛气闷给暂时压了下去。
“来人呐,将那言官彭长青速速抓捕归案,莫让他逃了!”天子一怒,众人皆惊,殿外太监急急忙忙跑进来接旨,殿内侍从呼啦啦跪了一地,唯有晏花时气定神闲,捡起地上那封奏折,走到永熙帝身边,抚了抚永熙的背为他顺气。
“陛下何必大动肝火,言官直言不讳,不正是因着陛下圣明吗。”三言两语,却叫永熙帝心里好受得多。
“太子平常虽奢侈些,可他到底是东宫储君,吃穿用度自然不比旁人,可这彭长青竟敢大言不惭,道太子与外官勾结,贪赃、贪赃枉法!”永熙帝说着说着,怒火又上心头。
也不知他是偏爱、愧疚,还是被李谛这些年来的混账样子瞒了过去,这般袒护着李谛。
“一时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也是常有的,陛下何必为这小小一个言官,反倒伤了贤名?”晏花时说着,却又话锋一转,“只是世上愚者多,智者少,只怕有心人借此机会,欲搏美名,纷纷效仿。”
“不是只怕,是已经有了。”永熙帝冷眼瞧着桌上的奏折,“朝中议论,一边要朕勿伤天家父子之情,一边又要要朕彻查户部,整肃纲纪。”
“湘贵妃,你如何看?”永熙帝那双浑浊的眼睛望向晏花时,意味不明,耐人寻味。
晏花时却神色如常,将手中的奏折放在桌上:“臣妾不懂这些。”
永熙帝收回了对晏花时的打量,牵起了她的手:“无妨,贵妃但说便是。”
“臣妾说了,只怕陛下要见笑。”晏花时说得慢条斯理,轻轻柔柔,不知道的当真以为她久处宫闱,不谙朝政,“臣妾不信言之凿凿,也不信空穴来风,如今朝野议论纷纷,倘若不置一词,无以对悠悠之口,还不若查个清楚,也好还殿下一个清白名声。”
永熙帝沉默良久,终是握紧了晏花时的手:“唯贵妃能为朕解忧。”
“自温穆故去,能陪在朕身边的,也就只剩下你了......”年老与死亡的迫近下,永熙帝近来总是沉湎过去,有时候他双目一闭,都是温穆皇后上官熹正当年华的身影。
晏花时在听闻“温穆”二字时指尖蓦地绷紧,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独得圣眷宠冠后宫的湘贵妃,竟也会这般露了行迹。
她微垂着眼睛,将眼中复杂的情绪尽数敛去,可就在此时,永熙帝握着她的手,又道了一句:“不孤有你这样的母妃,日后定能成为太子身边的能臣。”
只此一句,叫晏花时心中冷笑不已。可她表面上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啪嗒——”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宫人用红锦盒呈上一枚血红色的丹药来。
晏花时扫了一眼,将那丹药放在自己的掌心,递到永熙帝的面前。
她笑着道:“今日的丹药,便让臣妾服侍陛下服用吧。”
......
傅东海手下党羽众多,王虎便是其中之一。王虎此人我们曾经提过,当年江南商帮血案便是其一手造成。此人极善敛财,贪得无厌,却被傅东海所倚重,引为心腹。
他倒也颇有些歪才,凡经他手做的账目,再怎样骇人的空额,王虎也能将账目粉饰太平,瞒天过海。
故此,王虎惯做两套账目,合称“阴阳帐”。一本中收支明细交于户部,另一本真帐则被他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甚至连傅东海也不甚清楚。
这日王府中,王虎只披着一件内衫坐在床边,与自己的爱妾温存。
王虎诚然是个太监,可此人去势前极好美色,入宫后也毫不收敛,只是换了些折磨人的把戏。
王虎抚着爱妾的臂膀,突然间就是一掐,在那雪臂上留下一道青紫的掐痕。
“嘶——”风荷,也就是王虎的爱妾吸了口气,狠狠皱了皱眉,却不敢说出半句反抗的话来,“疼。”
王虎笑着,他那张白腻的、几乎泛着油光的面皮就这样贴着风荷的脖颈:“就是要你疼。”
风荷玻璃似的眼珠转了转,没说话。
她知道王虎可不会手下留情,不说比说,总归是少受些罪。
王虎呷弄半晌,终究是有些腻了,遂下了床笫,假惺惺叫风荷好生歇息,自己套上整齐衣衫,春风得意地踏出了房门。
王虎刚走,风荷便猛地仰躺下来,用锦被盖住面容,双目紧闭着,显是不胜厌烦。
她雪白的一身皮肉,被王虎作弄的满身青紫,这去势的太监做不出真格的事,便千方百计地来捉弄她。
呸!风荷心中啐了一口,心道,格老子的,老娘终究有天要抽他百八十个耳光,也叫他知道疼的滋味。
风荷这般想着、骂着,心里总算畅快了些。就在这时,只听“笃、笃、笃”三声轻响,似是有人敲打着窗棂,风荷一下子提起劲来,凝神去听。
三声轻响过后间隔片刻,又是两声快速的轻敲,风荷心下明了,按照约定扬声道:“哪来的鸟儿?”
“东边来的画眉。”窗外的人压低了声音道。
“飞哪儿去?”
“天南地北。”
这暗号对上,风荷当即坐起身来,将耳朵贴紧了窗纸。窗外那人也靠近过来,身影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瞧不分明。
“主子让我来告诉你,是时候了。”
风荷一怔,双手不禁握紧,纤长的指甲都刺进掌心肉中,留下道道血痕。她几次三番想张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了一句:“替主子做完事,便是自由身了吧?”
“主子说了,画眉弃金笼,天南地北任遨游。”
“好,好好。”风荷喜极,眼眶里都是打转的眼泪,“替我回禀主子,我一定、一定不负所托。”
......
两重暗门后,王虎将贴身收着的钥匙拿了出来,插入锁中,打开了第三道暗门。
重重封锁,密不透风,这便是王虎存放那本真帐的地方。
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存放着王虎与傅东海的贪心不足,累累罪证,却无法公诸于世。
王虎为人谨慎,几乎要日日来这暗室查探,确保账目没有丝毫闪失才肯放心。
他如往常一样,提着盏灯,将那本厚重的账目抚过一遍又一遍,看了一眼又一眼,才终究舒了口气,安下心来。
且看那账本,纸叶泛黄,多有翻折痕迹,这乃是王虎成年累月翻看的结果。
有这本账目在,王虎的荣华便在,富贵便在,性命便在,这就是他的立身之本,说是命根子也不为过。
账目被重新合上,暗室的门也被紧紧带上,王虎走了出去。
而这本书写着王傅二人乃至大齐一朝半数官员贪赃枉法的白纸黑字,依旧静静地沉睡在黑暗中,等待着有朝一日,得见天光。
......
“老爷,您早些歇息吧。”风荷万分体贴地为王虎递上一碗安神汤,“按您喜欢的方子熬的,加了蜜,没那般苦。”
王虎亲昵地抚上风荷的手:“风荷,你跟了我有三年了吧。”
风荷垂下眼睛,嘴角微动了动:“是,三年有六个月了。”
王虎是真喜欢风荷,漂亮、体贴、讨人喜欢,他抚上风荷的脸颊道:“跟着老爷,万万不会叫你吃苦。近来我新得了琉球进贡的珊瑚手串,顶漂亮的红,明日便叫人取来给你。”
“多谢老爷。”风荷笑起来,像是开心,可弯起的眼睛里却没笑意。她将安神汤又递进半分,道,“老爷,还是趁热喝吧,凉了便不好下咽了。”
“好,好好。”王虎满口答应,颇为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抚着风荷脸颊的手,如往常一样,仰头将安神汤尽数饮下。
风荷紧紧盯着王虎喉咙的滚动,不敢错过半分。
液体一点点减少,碗中的安神汤终于被吞咽下去,风荷的嘴角,才勾起一个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笑来。
“今日的味道,确实比往日要好些。”王虎一边说着,风荷便一边拿着帕子为他擦着嘴角。
“喝了安神汤,老爷便尽快歇下吧。”风荷扶着王虎,想叫他躺下,可王虎却不依,他抬手攥住风荷的手腕,说道:“还不急......”
风荷看着王虎的眼睛,只觉得恶心,所幸办成了今日的事,便能远走高飞了。她将手抽了出来,推了王虎一把,王虎本以为这是情趣,正笑眯眯地顺势躺下,可突然间手脚却没了力气。
王虎皱了皱眉头,他试图抬手,却发现自己连手指都蜷曲不起来了,一股寒意涌上他的心头:“你、你......”
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微弱得不行,更别说叫外面的下人进来了。
“贱人,你给我......给我喝了什么?”
风荷站了起来,挑了挑眉,俯视着王虎:“自然是您惯喝的安神汤,只是其中多加了一味药,老爷知道这药叫什么名字吗?”
王虎的喉结不断滚动,显然是害怕得紧了。
“什、什么?”
“梦、魂、散。”风荷说得又轻,又慢,字字敲在王虎的心头,如同催命符一般,叫王虎出了一身的冷汗。
梦魂散失传已久,相传饮此毒药者,若无解药,不久即在睡梦中死去。
配上安神汤,乃是要命的剧毒。
“梦魂散失传已久,你、你大言不惭!”明明是六月初夏,正是暑气蒸腾的时候,王虎身上却冷得吓人,他指尖不由自主地抖着,面上却还要强装镇定。
“大言不惭?”风荷笑笑,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瓷瓶,放在王虎面前晃了晃,“既是我大言不惭,那这瓶解药便还是不给老爷了,免得丢人现眼。”
王虎咬牙切齿,他怎么敢赌?他家财万贯金玉缠身,平步青云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你叫他拿性命做赌,他怎么敢?!
“......风荷,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究竟、究竟想做什么?”
“老爷府上,有一本顶有趣的账目,风荷好奇已久,想借来瞧一瞧。”风荷同寻常一样,美目流转,巧笑倩兮,可王虎却咬牙悔不当初:“你做梦!”
“是东宫那儿派你来的,还是那姓刘的老东西?”王虎的眼神,几乎要将风荷千刀万剐,“你竟有耐心,在我府上待了三年之久。”
“受人之命,不敢不从,老爷,账目是小,性命是大,您自个儿好好思量思量。”风荷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把小刀来,贴近了王虎的脖颈,“您也少受些罪。”
那冰凉的刀刃一贴上王虎的皮肉,他便筛子似的抖个不停。此人贪得无厌,却不想这般的懦弱,他牙关打着颤,拼了全力偏了偏头,道:“我说了,你便、便将解药给我?”
“自然,三道暗门,前两道我已知晓,这最后一道的钥匙,老爷放在哪儿了呢,连我都瞒着,真是叫人伤心。”风荷摇了摇头。
王虎咽了口口水,他在权衡着。那账目事关他身家性命不说,更是事关大局,何等重要,若是让督主知晓自己还不知落得什么样的下场,若是不说......王虎瞥了眼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刃,只瞧了一眼便战战兢兢收回了视线。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归保住性命先。
“说!”风荷有些不耐烦了,将刀递进一寸,王虎的脖颈便溢出一道血痕。
王虎权衡半晌,终是狠下心来双目一闭,豁出去了:“正堂春山图后暗格之中,有你想要的东西。”
“正堂,春山图......”风荷念了一遍,终是收起了小刀,面上露出一个万分明艳的笑来,俯下身来轻拍了拍王虎的脸,“多谢老爷告知。”
“解药,解药呢?”王虎急切地催促着。
“解药?”风荷瞪大了眼睛,好像很疑惑似的,“解什么药?”
“你!”王虎咬牙切齿,“梦魂散的解药!”
“梦魂散失传已久,我哪里有。”风荷摊了摊手,“那碗安神汤啊,只是加重了剂量,另外多加了一些马尿而已。”
王虎瞪着风荷的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他还想骂些什么,可是困倦涌了上来,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
“老爷,时候不早,早些睡吧。”风荷轻抚上王虎的眼睛,王虎再也支撑不住,终于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风荷瞧着自己万分憎恶的那张脸,三年来多少愤恨涌上心头,她不禁啐了一口,抬手便是一巴掌打上王虎的脸,即刻间便留下一道深深的掌印。
待扇了十几个巴掌,王虎的脸肿得几乎不堪入目,风荷才堪堪停下,甩了甩手,扬眉吐气一尝夙愿,昂首踏出了房门。